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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守安庆仗剑戮叛奴 下南昌发兵征首逆

却说王守仁到了临江,与知府戴德孺接谈,德孺向守仁问计,守仁道:“是处地濒大江,且与省会甚近,易攻难守,不若速趋吉安,还可整顿防务,抵御叛贼。”德孺又问道:“我公晓畅军机,料敌如神,今日宸濠举兵,应趋何向?”守仁道:“为宸濠计,恰有上中下三策:若他直趋京师,出其不意,最是上策。否则径诣南京,大江南北,亦必受害,虽非上策,也是中策。如或专据南昌,不越雷池一步,便是下策。他日王师齐集,四面夹攻,便如瓮中捉鳖,束手成擒了。”确是料敌如神。德孺很是佩服。守仁即转赴吉安,与知府伍文定,筹商战守机宜。守仁道:“贼若出长江,顺流东下,南京必不可保,我已定下计策,令他不敢东行。十日以后,各军调集,那时可战可守,便不足虑了。”文定道:“宁王暴虐无道,久失人心,哪里能成大事?得公为国讨贼,何患不济?”守仁道:“古人说的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现在发兵伊始,须先备粮食,修器械,治舟楫,一切办齐,方免仓皇。”此是用兵要诀。文定道:“公言甚是。某虽不才,愿为效力。”守仁大喜,即与文定筹备军事,一面遣骑四出,向各府州投递檄文,略言:“朝廷早知宁王逆谋,已遣都督许泰率京军四万南下,两湖都御史秦金,两广都御史杨旦,及本都御史会兵,共十六万人,趋集南昌。大兵所过,沿途地方有司,应供军粮,毋得因循误事,自干罪咎”等语。一派虚言。这檄传出,早被宸濠侦悉,信为实事,但紧紧的守住南昌,不敢出发。

李士实与刘养正两人,恰日日怂恿宸濠,早攻南京,宸濠颇为心动。忽由侦骑递到蜡书,亟忙展视,不禁失色。原来蜡书一函,是巡抚南赣王守仁,密贻李士实、刘养正两人,内称:“两公有心归国,甚是钦佩,现已调集各兵,驻守要害,专待叛酋东来,以便掩击,请两公从中怂恿,使他早一日东行,即早一日歼灭,将来论功行赏,两公要算巨擘呢。”这一封密书,若由明眼人瞧着,便料是守仁的反间计,宸濠哪里晓得,还道是李、刘二人,私通守仁,暗地里将书搁起,所有二人言语,从此皆不肯轻信。二人亦无可奈何,但暗暗嗟叹罢了。上文叙宸濠中计,从守仁一边着笔,此处从宸濠一边,着笔妙有参换。

宸濠坚守南昌,阅十余日,并不见有大兵到来,方知中了守仁的诡计,追悔不及,迟了。忙请李士实、刘养正商议,两人仍依着前言,劝宸濠急速东行。宸濠乃留宜春郡王拱樤,与内官万锐等守南昌,自率李士实、刘养正、闵廿四、吴十三等,共六万人,号称十万,分五哨出鄱湖,蔽江而下。令刘吉为监军,王纶为参赞,指挥葛江为都督,宸濠亲督中坚,所有妃媵、世子、侍从等,都载舟从行。比陈友谅还要呆笨。舟至安庆,投书城中,招守吏出降。猛闻城头一声鼓响,士卒齐登,顿时旗帜飞扬,刀矛森列,从刀光帜影中,露出三员大将,一个是都督佥事杨锐,一个是知府张文锦,一个是指挥崔文,统是满身甲胄,八面威风,写得神奕奕。齐声道:“反贼休来!”宸濠亦高声答道:“本藩奉太后密旨,亲自讨贼,并非造反,你等休得认错,快快开城出降,免得一死!”知府张文锦道:“我奉皇上命令,守土抚民,不似你反贼横行无状,你若自知罪恶,早些束手受缚,我等还好替你洗刷。如再执迷不悟,即日身首分离,宗祀灭绝,你休后悔!”宸濠大怒,即督众攻城。城上矢石雨下,把前列的攻卒,射伤多人,连宸濠的盔缨上面,也中了一箭,险些儿射破头颅。宸濠吃了一惊,麾众暂退。次日复进兵扑城,城上固守如故。自晨至暮,一些儿不占便宜。接连数日,城守依然。时浙江留守太监毕贞,起兵应濠,遣佥事潘鹏,即上文巡浙御史时,已就职佥事。到了安庆,助濠攻城。鹏本安庆人,遣家属持书入城,谕令速降。崔文撕碎来书,拔剑在手,将来使挥作两段。复枭下首级,掷出城外。宸濠复令鹏至城下,呼崔文等答话。崔文道:“你食君禄,受君恩,为什么甘心降贼?我不配与你讲谈。”一言至此,复把使人的首,剁作数截,一块一块的投将下来,并说道:“叛奴请看!就是你日后的榜样。”鹏愤怒交迫,戟手指詈。文在城上拈弓搭箭,意欲射鹏,鹏慌忙走脱。既而城上缚着罪犯数十人,由张文锦亲自监斩,并呼城下军士道:“你等皆朝廷兵士,朝廷也养你不薄,如何错了念头,反为叛贼效力?须知大逆不道,罪至灭族。看看!这是叛奴潘鹏的家属,今日为鹏受罪呢。”言毕,即喝令左右,把潘鹏家属,无论男妇老幼,都是一刀一个,枭首示众。宸濠的军士,眼睁睁的瞧着城上,颇有些悔惧起来,独潘鹏悲忿异常,请命宸濠,誓破此城。奈张文锦等协力同心,随机应变,饶你如何愤激,全不中用。宸濠不觉愁叹道:“偌大一座安庆城,尚是攻不进去,还想甚么金陵呢?”看似容易做似难,谁叫你造反。

王守仁在吉安,已征集各兵,出发漳树镇。临江知府戴德孺,袁州知府徐琏,赣州知府邢珣,端州通判胡尧元、童琦,推官王暐、徐文英,以及新淦知县李美,太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与,万安知县王冕等,各率兵来会,共得八万人,悉听守仁号令,进抵丰城。守仁集众官会议,推官王暐进言道:“现闻宁王攻安庆城,连日不能下,谅他必兵疲气沮,若率大兵往援,与安庆守兵,前后夹攻,必能破贼。宁贼一败,南昌可不战而下了。”此是行兵常道。守仁道:“君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试想我军欲救安庆,必越南昌,困难情形,且不必说,就是与宸濠相持江上,势均力敌,未见必胜,安庆城内的守兵,也可劳敝,但能自保,不足为我援应,彼时南昌贼兵,出我后面,绝我饷道,南康、九江的贼众,又合力谋我,使我腹背受敌,岂非自蹈危地么?依我意见,不如径攻南昌。”见识高人一筹。王暐又道:“宁王经画旬余,方才出兵,他恃南昌为根据,势必留备甚严,我军进攻,未必一时可拔。安庆被围日久,孤城易陷,未得南昌,先失安庆,恐非良策。”守仁微笑道:“你太重视这反贼了。他迟迟发兵,实是中了我计,徘徊未决,后知为我所给,忿激而出,锐多已随行,所有南昌守兵,必甚单弱,我军新集,气势正锐,不难攻破南昌。他闻南昌危急,哪肯坐失巢,势必还兵自救,安庆自可撤围。等他到了南昌,我已把南昌夺下,贼众自然夺气。首尾牵制,贼必为我所擒了。”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王暐方才悦服,众官亦相率赞成。乃将全队人马,分为十三哨,每哨多约三千人,少约千五百人,伍文定愿为先锋,守仁应允,只嘱他次第薄城,各攻一门。九哨作正兵,四哨作游兵。正兵责成攻击,游兵往来策应。正在分嘱的时候,忽有侦骑来报,宁王曾在南昌城南,预置伏兵,作为城援。守仁道:“知道了。”布置从容,毫不着急。遂召知县刘守绪入内道:“宸濠虽预置伏兵,谅不过数千人,我给你骑兵五千,夤夜出发,须从间道潜行,掩袭过去,不怕伏兵不灭,这就叫作将计就计。”守绪领命自去。

守仁遂于七月十九日发兵,至二十日黎明,齐至汎地,当即下令军中,一鼓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登者斩,四鼓不登,戮及队将。一面写了檄谕,缚在箭上,射入城中,令城中百姓,各闭户自守,勿助乱,勿恐畏逃匿,遂饬各军整顿攻具,携至城下。霎时间鼓声大震,各军蚁附城下,把云梯绳索等物,一概扎缚停当,竖将起来,等到鼓声再响,都缘梯齐上,奋勇攀城。城上虽有守卒,抛下矢石,怎奈官军拚命而来,前仆后继,御不胜御。又远远望着城南伏兵,并不见到,但觉得一片火光,返射城头,料知伏兵亦遭截击,刘守绪一路用虚写。不禁魂飞魄散,大家呐喊一声,索走了他,各逃命。至第三通击鼓,各军已半入城内,开了城门,招纳外兵。守仁麾军大进,如入无人之境。刘守绪亦已扫荡伏兵,随入城中。全城已破,分帖安民告示,并严申军律,不准扰。赣州、奉新的兵马,多系收来降盗,一入城中,多行劫掠,不遵约束,事为守仁所闻,饬各将官捕获数人,立斩以徇,兵民才得相安。纪律不得不严。守仁复带领各兵,围搜王宫,忽见王宫高处,黑烟腾涌,如驱云泼墨一般,继而烟雾中钻出一道火光,冲上层霄,照得全城皆赤,顿时爆裂声,坍陷声,及号哭声,陆续不绝。守仁令各兵用水扑火,一时火势炎炎,无从扑灭。各兵正忙个不了,突见火光影里,拥出一群人来,疾走如飞,伍文定眼快,喝令军士,速即拿住。众兵追上,手到拿来,不曾走脱一人,献至军前审问,就是宜春郡王拱樤,以及逆万锐等人,当将他系入槛车,再行灭火入宫。宫人多葬身火窟,有未曾被火的,一律拘系,讯系胁从吏民,尽行遣散。检点仓库,金银钱谷,存蓄尚多,这都由宸濠穷年累月,横征暴敛,所得百姓的脂膏,作为谋叛的费用。守仁取了一半,犒赏从征的将士,余剩的统检数登籍,严加封闭,这且慢表。

且说守仁在吉安时,已将宸濠反状,飞报京师,并疏请速黜邪,禁止游幸等情。武宗时在豹房,接到此奏,也觉慌张起来,当召诸大臣集议。许泰、刘晖等纷纷献计,议论不一,尚书王琼独宣言道:“有王伯安在,不久自有捷报,虑他什么?”伯安便是守仁别字。琼前时请敕征调,正为防备宸濠起见,所以有此一说。应上回。大众将信将疑,江彬独请武宗亲征,武宗早欲南巡,正好借此为名,好算凑巧。遂传旨内阁,略称:“宸濠悖逆天道,谋为不法,即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统各镇边兵征剿,所下玺书,改称军门檄。”杨廷和等上疏谏阻,毫不见从,只收逮太监萧敬、秦用、卢朋,都督钱宁,优人臧贤,尚书陆完等,一并下狱,籍没家产。一面令江彬速发禁军,前驱出发,自己带着妃嫔人等,启跸出京。此时最的刘美人,适有微疾,不及随行,武宗与她密约,拟定车驾先发,遣使续迎。美人出一玉簪,交给武宗,作为日后迎接的证据。本是个乐妇出身,生就水杨花,何需信物?武宗藏簪袖中,至芦沟桥,策马疾驱,簪竟失落,大索数日不得。到了临清州,遣中使往迎美人,美人辞道:“不见玉簪,怎敢赴召?”中使返报,武宗独乘着单舸,昼夜疾行,驰至京师,才将美人并载,一同南行。内外从官,竟没有一人知觉,可见武宗的本意,并不在亲征宸濠,实是要亲选南威哩。驾才出京,王守仁捷音已到,武宗留中不发,只慢慢儿的南下。

小子且把南巡事暂搁,先将守仁擒宸濠事,叙述明白。插入武宗南征一段,以便下文接筍。守仁既得了南昌,休息二日,即拟遣伍文定、徐涟、戴德孺等,分道出兵。忽由侦卒走报,宁王宸濠,撤安庆围,来援南昌了,守仁道:“我正要他还兵自救哩。”回应前言。众官道:“此次叛王宸濠,挟怒而来,兵锋必锐,恐不可当,我军只宜坚壁固守,休与他战。待他久顿城下,粮尽援绝,势将自溃,那时可乘隙追擒了。”亦似有理。守仁道:“诸君又说错了。宸濠兵马虽众,多系乌合,闻他所到的地方,徒恃焚掠,威驱势迫,并没有部勒的方法,严肃的号令。且自谋变以来,未曾经过大敌,与他旗鼓相当,一决胜负,所称士马强,不过徒有虚名,毫不足惧。他所诱惑人心的要着,无非是事成封爵,富贵与共等套话。现在安庆不能取,南昌又被我攻下,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众心懈乱,自在意中,试问世上哪一个人,肯平白地拚了命,去求那不可必得的富贵呢?我今仗着机势,发兵邀击,他必不战自溃,岂尚能与我相持么?”正说着,帐外又报抚州知府陈槐,亦率兵到来,守仁喜道:“兵厚力集,不擒逆藩,更待何时?”当下接见陈槐,温言慰劳,并检阅新兵,一一安顿,不消絮述。越宿,复得侦报,说是宸濠的先锋队,已至樵舍。守仁即登堂升座,召集各将士道:“今日是叛藩就擒的日子,望诸君为国效劳,努力破贼!”众将士齐声应令。守仁传伍文定至座前道:“前驱的责任,仍然劳君,请君勿辞!”文定欣然应诺,便召余恩道:“你去接应伍太守,我有锦囊一枚,内藏秘计。可至军前启视,与伍太守依计而行,不得有误!”言讫,遂取出锦囊,递与文定。两人领命去讫。又传邢珣近前道:“我亦授你锦囊一个,你可照计行事,小心勿违!”邢珣亦受命而去。复语徐琏、戴德孺道:“两公可分兵两队,作为左右翼,夹击贼兵,不患不胜。”两人亦唯唯去讫。上文用虚写,此处用明示,无非为笔法矫变计耳。守仁分遣诸将后,也带着亲兵数千名,出城驻扎,专待各路捷音。小子有诗咏道:

谁言文吏不知兵,帷幄纡筹似孔明。

试看洪都胜算,千秋犹自仰文成。

欲知胜负如何,待小子下回续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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