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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回 素父思亲成疾教子孙绝欲三年 圣君尽孝垂危闻冰渊

素臣等吃惊不小,忙问何事。素臣见是怀民上前执他的人怀恩气喘吁吁,呆了一会,才说出:“周太后驾崩,天子哭晕,满地乱滚。”素臣闻信,不觉悲从中来,泪随声下。诸臣亦感泣涕零,商议丧仪诸事。素臣收泪,嘱咐怀恩小心保护圣躬,勿过哀痛。怀恩道:“皇上已命老传语各位老先生,一切典仪,均照成例施行。大皇太后遗诏,即请公相主笔,黎明即须发表,将遗诏颁行天下外国,不必启奏定夺。坐上纯学性成,看起来,七日之内,只有哭泣的时候了。”素臣再三嘱托,怀恩进去。

于是于乔等参酌会典,定下臣民目孝服饰,咨商礼部,赶紧颁发。次日午后,大皇太后小敛,奉安水思殿。素臣等哭临,送入梓宫,即承值几筵前差使。天子过于哀毁,到第七日,果然不能起立,诸臣着急。太医下药,竟至不能落咽。素臣执事颇烦,恭敬悲哀,心神搅得不定。天子知其操劳太过,忙叫怀恩慰譬。素臣亦劝天子节哀。因素明添派龙、麟进班,自己告假出来。哪知病势竟日渐加增,到了十日之后,精神委顿,不思饮食。内阁议上尊溢,须素臣首列,不得已,这日力疾入朝,拟好章册文,公同签押。遂于三月二十四日,恭上大行太皇太后尊谥,曰: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睿皇后。是日告庙,遣径王祐橓行礼。天子复准素臣假期,四月内奉安山陵典礼,已改命刘健摄事,以便安心调理。素臣哪里放得下心。又恐水夫人奔丧,一路劳顿,愈益愁烦。谁知天子于大事之次日,已差内侍驰驿至吴 ,宣太皇太后遗嘱,阻住宣城太君奔丧。水夫人闻讣痛哭易服,合府衰麻,持三年丧不敢违诏。只得命文鹏夫妻、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俱奔丧进京,单留文甲、文由夫妇在家服侍。

田氏等于五月初十日到京,忽见素臣枯槁之容,大惊道:“相公何不自爱,羸瘠若此?”红玉道:“相公一心挂念婆婆,精神日减,肌肉日消。复值太皇太后之变,不食者三日,至今朝暮进一溢米,以致如此。”田氏等百般劝慰。见素臣哀毁如此,闻遗嘱有百日之说,过了百日,即约同遗珠入宫,求皇后、皇妃转奏天子,听归终养。天子挥泪应允。素臣见天子哀毁骨立,不忍言归,急入宫奏天子,欲终丧制。天子泣道:“此朕所深愿,但不特反汗,兼如遗嘱何?”素臣泣奏皇上鉴臣苦衷允臣之奏,非反汗,亦非不遵遗嘱也!”天子心感其愿,复挥泪允准。七月内,令文鹤夫妇将田氏等复送回南。

八月中,素臣弟侄中南榜者复五人。十一月,文男得子,名筛,十八年二月,素臣弟侄中式者四人。三月殿试,状元顾鼎臣,四人中,两人殿试二甲,入馆肄业;两人中三甲,吏部观政。

天子因哀毁成疾,日重一日。至五月庚寅,病势大渐,召素臣、文龙、文麟、刘健、刘迁、刘大夏六人入受顾命,令皇子出拜,执素臣手唏嘘泣下道:“朕赖素父辅政,垂三十年,辟除佛、老,移易风俗,遂臻盛治。今当临别,无可恋者,独素父之德未酬万一。巨君臣 笃,至于此极,而一但分手,为怅然耳!大皇太后遗嘱,令世世子孙与素父为婚姻,勿忘素父功德。素父二十四子,除已封公、侯、驸马、伯及仪宾外,余俱封为列侯。朕有幼女,可字素父末子;朕太子及诸皇子,现有未聘于九人,未宁女十四人,其以九男定素父孙女富、(分刂)、沅、畹、则、畔、汾、前、伦为妃,以十四女宇素父孙畕、畾、(四田)、剀、本、来、奋、判、制、浚、赐、畦、剑为妇。刘先生可书之于策,俟联丧毕,各按次序,举行六礼。素臣惶恐辞谢。

天子道:“素父勿辞,使朕得报命于太皇太后也!”刘健遵旨,即在御前,将皇女及各皇孙、各皇孙女,挨次顺序,与素臣末子、诸孙、诸孙子,年岁相准,捉对列名,存于内阁。天子命太子跪于榻前,嘱令:“事素父如父,诸臣如师,国事皆请命而行,勿自专也!”复谓素父:“太子本中人以下之资,赖四友切磋,至于中人。而可善可恶,若一狎群小,将猝然入于不可知之域!乞素父少留数年,如严师之督其子弟,庶有疗乎?昔昭烈云:“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此诚君臣鱼水,出自肺腑之言!而时异势殊,在常日即事属可行,言非诡伪;在今日则不特不可行,亦不宜言。倘必不可教,亦惟有放之桐官,冀其悔悟耳!”言讫,泪下沾襟。素臣痛哭而奏道:“臣于内阁,同诸臣夜祷于天,见帝星坠而复起,黯而复朗,朝闻凤鸣,其声初凄楚而后和乐,庭中萱荚已枯而复荣。卜易,同人之五皆主否极拳来之象,望皇上安心调摄,勿遽言后日事也!”天子慨然道:“朕自知二竖已入膏盲,岂复望更生之日哉!昨日钦天监奏:帝星有复起复明之象,劝朕改元,以厌此哭。朕思改元乃前代典政,祖宗家法,岂可自朕废之?未允其奏。何素父为天象所惑耶?”素臣道:“改元厌哭,诚属不经。而天象明显,臣不敢不实奏,非聊以宽圣怀也!”天子沉吟道:“朕欲令太子即于今日日中坐朝,俟朕大故,即可衰麻从事,使吉凶不致井行。素父既有是言,姑缓其期,诸臣可退,素父其留此,与朕多得盘桓时刻,亦瞑目于泉下也!”文龙等奉旨俱出。

素臣因天子言语过多,劝令闭目凝神,陪侍至夜。见天子魂梦不宁,频有嗟呀惊惜之意。次日辛卯,坐于床 前,讲《论语》”曾子有疾”一章。先将曾子一生战战兢兢,临深履薄之念,推发尽情;次将曾子得免毁伤,全受全归之幸,反复咏叹;后将曾子嘉与门人,垂教万世之意,剀切指示。天子听到微之处,忽然一身冷汗,即觉耳目顿明,心神俱适。听素臣讲毕,拱手而谢道:“朕若早逝一日,不闻正教,即目亦不瞑矣。朕自论生平,窃谓可无大过。今闻曾子之战競,无时无刻不如临深履薄,则朕肄志之过,无日无之!朕虽安于天命,不为一切祈祷之事,而外念素父,内念太子,死生之际实不能恝然。今闻曾子得免毁伤,深幸全受全归,则朕之痴迷留恋,可谓大愚!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朕于此时,庶得闻道矣。庶乎其可死矣!朕闻素父推发至要处,心忽一惊,通体汗下,耳目顿觉清明,心胸顿觉宽泰;倘复加我数年,则临深履薄之念,当无日不凛凛也!'是日夜,天子即进一碗米饮,通宵安睡。把外面同听讲书之怀恩、里面窃听 书的后妃人等,俱喜到尽情,奇到极致,都说:“素父是天人,怎一章书,就把皇上十分病势,减轻了五分?”后妃因令素臣诸婿、诸孙婿、诸女、诸孙女,俱出而环跪,求素臣多留宫中数日,以救皇上。素臣道:“皇上死生之际,未能豁然,因我讲书,心有所得,非我之力也!但皇上与我君臣,而恩逾骨肉。虽负病,亦当勉强服事。俟皇上起床 ,或进饭,然后出宫可也。”后妃等在屏后闻之,大喜,即命设榻于御床 之旁,令太子、皇子等陪侍。

天子心定神清,复得素臣开导居易俟命,存顺没宁之理,魂梦俱安,自此日减一日。五日之后,已得进饭,素臣方辞出宫。至七月内,病已内去。但因不废哭泣,饮食粗砺,惟觉肌肉消瘦,颜色憔悴而已。

十九车七月,丧毕。天子为一女、九孙、十四孙女行聘礼毕,于八月初七日,送素臣回南、天子赋诗十章,亲题”古无二臣”匾额,”一德元老,万世功臣”对联,而百官作诗赠行。率皇太子、皇子、太孙等,亲送至崇文门外十里,设帐祖饯。一切仪仗供仪,赐予迎送,俱如宣成太君。素臣单同红豆子女井文獬、文集、文虬,封侯而无官守者眷属回家,其余仍留于北。此番出京,素臣之快乐,自不消说。红豆及上下诸人,无不欢天喜地,如逢恩赦,只苦了遗珠、鸾吹两人。遗珠因老母既离,两兄俱去,固黯然消魂;鸾吹之视水夫人如亲母,素臣如亲兄,一旦俱离,亦凄然欲绝。临别时,泪如泉涌,哀感旁人。

三营将弁送至河西,各各俱回。独赛吕送至天津。素臣留上坐船,取御赐潞酒二十斤,分贮两坛,令照前在福建时一气饮干之式对饮。赛吕跪谢不敢,素臣搀起,语道:“赛兄豪士,何作此状?岂前一文素臣,今又一文素臣,改弦易辙,而不屑与饮耶?”赛吕只得举坛而饮,却是恭恭敬敬,不如从前之豪气。素臣诘问其故,赛吕道:“从前与忠臣对饮,还可放肆;如今与圣人对饮,还敢放肆吗?”素臣惭汗直下,出御赐黄金百两赠别曰:“非以为报,聊佐兄一夕之饮。”赛吕道:“赐金断不敢受,却有下情上达。赛吕年过七十,本应告休。儿子赛伋生有女十余人,诸孙、孙女数十人,家累甚重。现做应天抚标游击,所得俸禄,不够养家,仗着赛吕帮贴,以此不能乞休。而只身在京,又苦茕独。求公相鼎言,调并一处,感恩不尽!”素臣道:“总兵系游击主将,岂能父子同方?前日皇上饯行,恩许在家食俸,我辞去一半,并请通行。凡乞休之员,俱准食半俸。弟劝赛兄不如乞休,有半俸帮财,想不忧日用矣!”赛吕大喜道:“回去即日告休。”素巨复问:“自加禄以来,职官无忧贫者;赛兄何以独不敷用?”赛吕道:“因父子俱是穷怕的,狠知道穷的利害。凡遇兵丁吉凶之事,除官给赏银外,必照数捐给一倍,以此不够用了。”素臣点头太息,将黄金再三捺送,始受金而去。即刻草奏,请加给兵士红、白赏银一倍,并奏闻赛吕之言,及平日孝义之行。天子允奏,并封赛吕为孝义伯,钦赐荣归,在籍食俸。仍命北直、山东、南直三省抠塘,俱置飞递,有朝政谘访,及素臣有事陈奏,仅从此递,定限七日到京复命。吴 县十日一请安,将合府动静,专折奏闻。令素臣三年一朝。

素臣于九月间回家,拜见水夫人,如遗鷇归巢,啼儿得乳。说不尽,写不尽,形容不尽的那种欢欣、那般快乐。细细的叙述时政,叩问家常,忙忙的谒祠告墓、见宗族、候亲朋、拜官府,大会亲族,遍燕里邻,足有一个月光景。田氏等俱怕累臣带病着劳,必至加重。岂知心结一杆,病不见加,反逐日见减。一月之后,静养起来,容颜日润,肌肉日长,饮食日增。至岁底,竟全然复原矣。自此南北诸子孙皆安于家室。二十年,素臣又添十五孙、四孙女。素臣诸子女,因国丧推迟婚姻,钊、池、仕三孙已二十二岁,獬、隼、虬、夔四儿,鹊、鸾两女虽十八岁,而夔尚主,鸾为皇子妃,婚期皆早,无弟先兄娶,妹先姊嫁之理,遂均于是年婚嫁。是年八月,素臣弟侄中南榜首,复有三人。

二十一年二月会试,联捷者两人。三月殿试,吕楠状元,两人俱得馆职。十月内,天子命北直、山东、应天巡抚,预备明年巡狩。于八月初一日,亲祝宣成太君九十寿诞。水夫人大惊,与古心、素臣连上本折,哀恳收回成命。天子不允。水夫人临末复启皇后,只得说出实情,云”妾祖姑、祖母俱年九十,未及诞期而终。妾即幸至其期,断不忍受贺,况敢辱至尊乎?倘蒙垂念苦情,收回成命,妾死之日,犹生之年!如不获命,恐福薄灾生,忧深命促,是皇上欲 其生,而反速之死也!”素臣本上言:“臣母区区之见,匪石难转,至期,即子孙亦不许行礼。如不蒙垂怜,收回成命,恐朝夕忧惧,致有疾病,以负圣恩!倘臣母得邀天子之幸,克享期颐、然后皇上因巡狩之便,一幸臣家,庶与《礼经》就见百年之意相符。臣及臣第,虽极战粟,犹得稍免罪戾!”这两本上去,方把成命收回,复约十年后亲祝之期。

二十二年,天子特诏南、北直巡抚,国子监督学:文氏一宗,俱一体选举应试、是年,(公刂)、氾、仲、畊、略、畾、(四田)、鷀、沉、判、佐俱完婚。素臣复得十三孙、七孙女、七曾孙。

二十三年,顺大府举神童,将文畀、文施两个同年月日所生之叔侄,保题出去。八月乡试,南榜中出文池、文仕、文沉并古心子二人、族子二人;北榜中出文协、文略、文畕、文畾、文(四田)、文剑、文(公刂)、文判、文氾、文仲、文佐共十八人。两神童廷试,俱受翰林编修。

二十四年二月会试,十八人俱联捷、三月殿试,天子定文畊为状元,文畕为探花,文龙、文麟力辞。天子道:“二卿亦如素父,不知其子之美耶?”因将文畊改作传胪,文畕二甲第二,换杨慎作状元,文略、文畾、文钊、文仲、文仕俱二甲,文(四田)、文(公刂)、文判、文氾、文沉、文池、文仕、及古心二子、族子二人,俱三甲。

二十五年,女鱣出嫁楚府,孙剀、本、来俱尚主,孙女富、(分刂)、沅俱成婚为皇孙妃。

二十六年,素臣、文龙、文麟各上本苦求,免子孙选举乡试,以留寒俊出身之路。天子勉强允准。是年,素臣七十正寿。因水夫人七十、九十未庆,先期上表恳辞恩礼,并遍札亲知,不受贺祝。天子允奏,亦諳约十年后,为素臣大庆八十寿诞。

二十三年至是年,素臣又添二十二孙、六孙女、三十三曾孙、三曾孙女。至素臣寿日,但率妻妾子媳孙女孙曾,叩拜北阙祖先,及水夫人前行礼。水夫人谓素臣:“子孙之盛,至于此极。汝虽有劳于世,究问以克膺此福乎?我意欲将皇上前后所赐金银,做些善事,稍答天庥。而现在河清海宴,年时諗熟,民间盖藏丰盈。疫病不作,狱无罪人,野无乞丐。道路桥梁处处修整,禽兽 草木各遂生成,竟至无善可为。其与诸媳、诸孙等,各为设想,裁酌而行。”田氏道:“目今年岁屡丰,官仓收粮时难免狼藉,若令天下官仓,俱设大役,专扫收狼藉米谷,亦为有益。”璇姑道:“杭州城内,皆有竹木为屋,岁有火灾。侧媳前在湖边,曾闻一城俱烬,满城男女俱奔逃城隍山避难。若能易砖瓦,亦一善政!”素娥道:“庸医治病,每至杀人。若着一书,使脉症朗若列眉,方治按图可索,兼备载急救、猝死、中毒诸方法,似亦稍有益于在生。”湘灵道:“今时文教大行,穷乡僻壤,无处不有师塾,难免作践字纸。若多置竹篓,专人收化,亦敬惜圣贤遗意。”天渊道:“军营中将弁兵丁有过,责以木棍,不过薄示其罚,与地方衙门笞杖不同。但木棍笨重,转不如竹板之轻,若责者不慎,往往伤及筋骨。宜令兵部议改,或改用皮鞭,或创设藤杖,亦合体恤之意。”红豆道:“每见官府出门,随从人役,衣履褴楼。若风雪之日,赤足奔驰,尤为可悯。宜将各衙门役食,照现在官禄加给四倍,冬夏两季,由官制给棉衣褐袴草鞋箸笠等物,庶暑雨祁寒,稍减劳苦,未始非逮下之恩也。”素臣将诸人所言,票知水夫人。水夫人道:“诸媳各有所见,事虽细微,亦为太平之缺陷,汝即照办可也。”

素臣诸子自文龙、文麟入阁,其余尚主者,皆居京中赐第。因素臣寿辰,请假回南。到了十月初旬,仍各带眷进京。舟抵清 ,改旱就道。文龙、文麟先行驰驿,令诸弟护着家眷,按站而来。因天气渐冷,运河水涸,怕得守冰过年赶紧攒进。不料欲快反缓,会逢其适,路上倒有起耽搁来了。这日十五,在济宁州动身。因文龙末子,同素臣幼子,都是太君寿诞降生,一样身材、面貌,年俱十四,在途叔侄同年,讲些经史,甚相亲热。文畀系凤姐钟爱,读书之外,不许旁骛,朝晚跟在面前,还觉风吹肉痛。这骕郎文艺固是超群轶类,恰禀素臣天生神力,仿佛文龙。红豆虽也疼借,这些上却一毫不管。在京之日,一出书塾,即往射圃,有文寤、文长供其奔走,选些三营少年兵丁,操演骑射步射。自己也会骑马,挽辔顾盼,常与金砚儿子金忠并骑而驰。这金忠长骕郎两岁,膂力天生,真堪伯仲。素臣知觉,因他选尚六主,本有统领宿卫之职,借此演 武艺,将来亦有用处。但嘱咐成全、伏波、金砚小心监视,以防坠马、流矢之祸而已。

素臣回南,诸兄笃于友子,也不禁制,以故年甫神童,本领高出府僚之上。秋间拜寿,府中也有射堂,奈水夫人自荣归之后,即不许家人仆妇们操练武艺,以避外人骇听,连天渊也技艺生疏。加以八、九两月,应酬甚繁,柳营中几无人迹,文骕好不畅意。到得山东境上,眼见康庄大道,未免技痒起来,因与畀儿私议,舍车而驰,令其在后缓辔随行。文骕驾轻就熟,不须授绶赠策。畀儿从未骑过,两个家人左右护着。偏是骑的紫骏马,四蹄紧快,不上五六里路,家人已赶不上。望见文骕从树林中穿出,文畀伪伏马背,没命跟跑,倏忽不见。文骕家人也赶上来,分路去寻,哪里有处踪迹?车夫等停候道旁,日色已西,看看后面家眷车辆已齐,只得驾着空车,跟了到店。凤姐等晓得此信,十分着急。蛟吟道:“这里道路坦直,井无歧径,只有往曲阜县城一条叉路,尚在沿山过去,未必走到那边,且看四个家人回来再说。”凤姐咯放了心。

菊在店房收拾停当,只见南边来了两个家人,赶得气喘汗淋,要见少太太。凤姐唤他进来,问:“府中有何急事?”家人禀道:“小人们是太夫人主意差来的。初三日,府中太太们在园中玩赏四灵,那条青龙,是见人不避的。两位小少君见他朝着太太们点首,扶住它的龙角,跨将上去。施郎在先,才得坐好,那青龙把头一昂,掉转尾巴,龙爪早已离地数尺,顷刻间腾上空中。铭郎大声呼喊,惊动太太们都来看视。那龙身愈腾愈上,渐渐被云气遮住,看不见了,竟是上了天了!太太们骇极,个个担忧,要想瞒过太夫人。不知哪个小丫头早去通报,太太们到太夫人那里,个个受着埋怨,转是老太师爷说的道:“骑龙升天,古今所无。我已起过一数,施郎断不至有性命之忧。就是到了外国也不妨也!但这条青龙原从京里下来,怕仍向北路而去,只须叫人往清 山东一带寻访,或者落下来也来可知。'到第二日,老太师爷同太夫人都做了一梦,施郎禀道:“已在外国结婚。'要老太师爷、太夫人就在梦中许他。又听说忠勇、恭让两大夫人亦起过什么数,说这日干支,与施郎生肖配合,定有结婚外国之兆。太夫人因此即打发小人来此,通知家眷,叫跟随的人帮着寻觅的。还要赶到京中,叫大太师、二太师到四夷馆中访问哩。”凤姐听完,吓得发抖。蛟吟曲譬罕喻,稍稍宽慰。

文畀家人回来,说知骑马入林情节,蛟吟道:“昨日在路,看见前面有山,这树林之处,必是已近山脚,并非进京大道之上了,不知错走到哪里去?你们分路寻访。那两个现在未回,或是寻着也算不定。”各人心下狐疑,不知吉凶祸福。连文凤、文鳌、文骐、文彪、文骏及一班兄弟姊妹,一夜 不曾安睡。

众人都揣叔侄同行,哪知文畀仗在马上,拉着缰绳,勒又勒不住,放又放不掉,听他乱跑。约有时许,望着前面文骕人马,一些影子都没有了。路上虽有几个人,却从哪里问起!初则沿着山脚,继而山在马后远远望见城墙,心忖此是何处?倘走到那里,投奔谁家?好生慌急。幸而马蹄渐觉从容起来,不至颠播,因尽向前面去。不防左边另是一条大路,有几个人骑马而来,心下顿喜。那马也不先不后,俟几匹马过去之后,一直跟上。不料后面还有一辆轿车紧接而来,恰被隔住。马上的人,回头看见文畀,满面怒容,大嚷大骂,挥过鞭子要打。文畀陡吃一惊,那马亦跳将起来,几乎跌下。正是:

超乘无心驰绝板,长途谁为指迷津

总评

周太后崩于弘治十七年三月。四月,合葬裕陵,皆依正史。惟一帝一后,自太祖定制以来,数世遵守。独周后不喜钱后独唶。当时纯庙信任内臣,遂听其私。媚周后为左右二隧,空一道以待。后孝宗欲遵祖制而碍于移钱后梓宫,故仍合葬,然是时无人揭明此意,读者存疑。故以素臣一论,弥正史之破绽,非闲文也。

遗嘱百日之说,因素父病,在大事之先,早有乞骸之请。天子特假周后遗命以允之。而素臣因此转动感激驰驱之念,见天子哀毁骨立,不忍恝然舍去,自请终丧。是君是臣,有一无两。虽欲不跻世于唐虞,不得也。

田氏约同遗珠入宫,而恳后妃转奏天子。君臣之间直如家人、父子,尤非古今进合之隆可比。

天子因哀级而成疾,已至弥留。乃以素臣正论,顿觉霍然。此即枚乘《七发》之意也。特两人情事迥非客与楚太子可比耳!厩素臣既已得志行道,二氏之除,甫十余年,苟依正史实事,则正德之为人,岂堪与孝宗并论?而素臣功名震主,安知不更逢成化之世?设君心游移,而群小敬进,已成之业势且一败涂地,作书者亦何取此十余年之太平也耶?帝星复起,顾命取回。且于天子口中醒出改元厌哭一语,刻意经营,良工心苦。

居易俟命,存顺没宁,非老子达观淡忘之说可该其旨。圣贤之学,践形尽性,必有着实功夫,然后能造斯诣。”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曾子于疾甚时,召语弟子,良有以也!

丧毕完姻,自是会典定制,而居国母之 丧,乃能绝欲,且自戒以及其子孙,此非古今名臣所尽能者。有素臣之德与学,居素臣之位与分,然后哀痛迫切之情,发于至诚,不能自己,岂伪为哉?

飞熊身为总兵,处武员之极地,其子赛伋又为游击,而眷属数十人至不能赡,此非言武员之穷也。天丁太平,尊官无所取于卑,卑官无所取于民,则营伍中虚冒克扣之弊,及节寿陋规,属弁馈送自不消说。举此以例其余,盖极写大平之盛轨耳!

每阅数年,必综叙素臣生子、生孙、娶媳、嫁女、中科、发甲。而读者不厌其烦,甚至一回之中,先后数见,绝无沓冗繁复之病,总以见辟除怫、老,去万世之杀机,其功德及人即真如书中所云,子孙之盛犹觉未酬万一也。

天下之治,竟至无善可为,而田氏等设想诸事,乃在极琐极细之处,搜寻出来;且各就其人身分,所处识见,所到而言,初读似觉妇女志趣、庸庸无奇。而仰知欲做善事,至在此等处设想,真有无善可为之势也。帏房小语,不禁为之神往唐虞。

叔侄三代,同年月日各有梦征,而一应则一齐俱应。此种奇事,旷古所无,不知除灭佛、老大功,天之报施者,已至知无可报施,不得不以绝无仅有者出之。其事虽奇,其理却正,怀恩所云:“怎稀奇祥瑞之事都出在公相府中?”当时亦有此意。

文畀骑马落后,渐与公府车马相遇,有步步引人入胜之概,经营妙绝。

第一百四十二回  马为月老侄得娇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

文畀慌忙拉紧缰丝,伏在马背。那人道:“你这孩子不会骑马,倒要在此闯道。”又一人道:“看他年纪甚小,惊得这样,像是失了路的。”两人拦住文畀,后面车子已上来,车中人似乎听见,掀开帘子,露出半面,把畀郎仔细看过,旁边还有女子坐着。车中人间他说道:“谁家小后生,像是不会骑牲口的?”重复掀帘,吩咐马上人道:“你们不要乱喝,跌下了马,倒不方便,不如听他去罢。”文畀初则听了马上人的话,好不耐烦,欲待与他抢白,不知是什么人,怕他用武。便只顾着这匹马,要跑开去。扬起鞭子,却又下敢打下,进退两难,吓得面红耳热,绝不则声。忽听率中吩咐,心始放下。此时马已让在道旁,车已上前。文畀正等另觅路径,那马头也不回,只顾跟车而走。原来驾车者有一牝骡,文畀骑的紫骝,是一牡马。车跨上辕的家人,尽力打来,车中又复止住,文畀怕跌,无法可施。

走不多路,已见城墙,望着前面数骑入城,轿车亦入,文畀也只得跟进。一直大街,约有半里光景,一座府第,绝大排场,只见车马由正门而入,暗忖:是何衙门,倒与京中踢第仿佛?右边一带露出红墙 ,围着殿宇。文畀正要问个明白,那马肚带已松,险些吃跌。仍然紧扳鞍鞒,由他走踱,早已进了府门。因恐犯了衙门规矩,愈加着急。那马上的人,已下马走出,看见文畀面红颈赤,满头是汗,不禁发笑。偏是这马要吃起水来,而道左旁摆着洗衣水盆,马竟就盆而饮,立住不动。文畀弄得没法。众人出声大笑。因向那笑的人道”快替我拉一拉开。”一人道:“你这孩子倒也好笑,不会骑马,只好由他去了,谁替你来拉?”文畀听了好气,双手紧捧缰丝,汗流满面。不防马蹄一起,水盆顺势翻倒,连衣服翻出在外。马已着惊而跑,冲入仪门之内。将近大堂。堂帘拉上拴住乃骡,马又欢喜跳跃,紧傍身边,抚擦闻嗅一会,直到大堂之上。文畀急得魂不附体。后堂走出人来,执着鞭子要打。文畀大喊谕”不要打它我要跌了。”那人住手,细看文畀,哈哈大笑。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怎跟着到这里 闹?这是什么所在,快走下来!”一头说,一头就来拉定高颊襷,马上不动。文畀扒了下来,魂灵方始上身,还只管汗流气喘。那人把马西过东廊,拴在柱上。文畀问道:“我因怕跌,听马入城,不期到此,实未知这里是何所在!”那人道:“看你像个读书子弟,原来是不识字的!方才进门时,那悬着的匾对,你岂未见?还怎问的?”文畀道:“并未见有匾对。”那人道:“方才你闯了夫人的道,看你俊俏后生,知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所以饶你。如今跟了进府,咱们公爷已经知道,停会你知晓得了!”

文畀摸不着头脑,还要问问。那人道:“咱这府里。是天下第一家世家,谁人不知?有你这傻货,没些来由撞撞进来,真正笑得教人!”文界被他奚落很不耐讲听说天下第一家,忽然想起昨晚在店,钱庶母曾说,今日要过曲阜县境,莫非这城就是曲阜城?这府中必定是衍圣公府了,所以他说公爷。想了一会,暗暗好笑怎骑在马背上,如此糊涂?国记起方才情景,着实惶愧。又想:这些家人们的调笑,殊属可恶,不如瞒着到底。他夫人必定告诉圣公,待他请我进去,然后说明来历来迟。因在堂上踱来踱去。忽见两个小丫鬟传话出来,说:“公爷叫请闯道的后生进来相会。”那家人遂向文畀道:“公爷请你进去,快随我来。”文畀暗喜:“此必夫人之意,相见之后,定有机缘。”即忙跟他进来。圣公立在客厅阶下,文畀趋前一揖,圣公让进,固请上坐。文畀辞上再三,然后告坐。圣公问道:“适间拙荆同着小女娥青,从族人家贺喜回来,说起在城外遇一小学生,看他不会骑马失路的光景,捧着辔头,听马走踱,迳跟入府。本爵冒昧请见,请问小学生台族贵乡?是何名氏?适从何来,乃至驰驱失范?乞示其详。”文畀见圣公词意尚是谦冲,惟以小学生相呼,未免轻量已甚。遂把家人们屡次奚落、数说、嘲笑,一种可恶之状,一齐说将出来。登时变色,拱揖答道:“小生姓文,自吴 送眷进京,途中以困于轮辐之故,偶然骑马,不期相失。小生不善控驭,纵其所之。马喜同群,以致闯入夫人前导,较为从者所叱,是以跟踪入府,小生惶惧异常!众纪纲明知小生失路,任意揶揄,幸获夫人转达,辱荷见召,伏望恕其无知之罪!揩爷世守林庙,礼乐之宗,执事生徒,英才济济。未审何者为大学生?何者为小学生?将以学业分科乎?抑专论年岁乎?倒要请教明白?”

圣公见话有因,疾忙改容,起来告罪道:“顷间不知族贵,遽相轻视。自愧肉眼,唐突高贤,幸勿见罪!既是吴 文氏,则拙荆母族之姻娅也。敢问亲翁何以到此?贵眷现在何处?”文畀听得姻娅二字,方想道:“全氏表叔乃圣公僚婿。”因陪笑答道:“公爷系小生长亲,如此称呼,却不敢当。”圣公道:“公相子孙众多,亲翁尊人是第几行?”文畀起立,对道:“家父表字云从,小生上有八兄,因家母回南拜寿,事毕旋京,在路与甘四叔并骑前行,突遇一虎,家叔纵鞭追赶,小生落后,以致到此。此时家眷,谅在前站矣。”圣公愕然良久道:“如此说来,亲翁正是前年举神童的,已授编修。怪道……”说到此处,便住了口,沉吟良久,接说道:“闻亲翁与计四叔,并庚先兄长君,三代同年月日,都是太君寿诞,且自幼即有异梦:一梦龙,一梦虎,一梦马,却记不清亲翁何梦。听说公相占过神数,三梦并为婚姻之兆。今亲翁因骑马失途,以至到此。令叔父逐虎,与亲翁相失,皆非偶然。方才拙荆说起,昨日得了异梦,有人骑马进府,故途中相值,即已留心。及闻亲翁之马跑到堂上,遂确信此梦应在亲翁身上。想亲翁所梦,必定是马无疑了!”文畀似信不信,也没答应。圣公尚欲有言,只见家人进来报知,县尊来拜。圣公向文畀道:“这知县是同族兄弟,亲翁无须回避。”两人起立,迎出阶前,县尊已进来了,彼此通问,圣公代文畀述明。县尊大喜道:“不图今日得晤镇国公文孙,万分侥幸矣!”县令与圣公商议林庙岁修应发公用、应雇夫役数目,圣公即命摆酒,向文畀道:“今日驾临,仓卒之中,简慢已极!尚屈系翁暂留一二日,畅聆謦欬。贵眷已在前途,即烦县尊回衙,拨几名干役先行驰报,以安太亲母之 心,可也!”文畀谦谢,酒已摆上,文畀不肯首坐。曲阜县道:“弟于此官,如尊府六叔之在吴 ,令叔不当客于府中,弟自无上坐之礼矣。”文畀不得已,告僭人坐。三人细询家常,笑言款洽,已是掌灯时候。县令道:“今夜尚有应治官书,不及久留,明日当更奉陪。”起身告辞。圣公又把通报家眷之事,谆谆嘱咐。两人送出屏门,待其上轿。然后进来。圣公就留进内书房,洗盏更酌,殷勤劝酒。探以经史疑义,文畀家学渊源,如灌河决溜,滚滚不穷。李夫人在隔壁,窃听 得心花朵朵开放,暗忖:我妹子夸舅氏一家,个个词宗,非虚语也!

次日清晨,圣公陪往圣庙,文畀谒圣毕,诗情勃勃。圣公预备下笔砚花笺,即请留题。文畀谦逊一番,握笔而题道:

巍巍阙里五云间,道德光华气蔚然,幸入宫墙依宇下,恍闻诗礼训庭前朝怀东鲁三千里,夜梦南天十四年,此日摳衣亲拜舞,余生栩栩乐无边。

圣公见其振笔直书,有如宿构,字法秀劲,笔笔楮河南。圣公待其书完,忙接过讽咏,觉情文 至,于无可形容处形容出来,与历来名人所题,另是一付杼柚,不觉赞不容口。文畀谦逊了一会,走出殿除,从廊下穿去。圣公过去指疾,这是诗礼堂,这是唐槐。文畀讨过笔砚,就题诗礼堂:

庭训亲承独立时,导闻何事叩吾师;相攸当日无他格,学礼闲来涌白圭。

因在花笺上接题唐槐:

采果唐槐气郁葱,羡他千载受春风;愿为一寸阶前草,长在尼山雨露中。

圣公道:“观此诗,可见亲翁仰止之极思矣!”因复领看桧树,文畀复题:

无枝无叶不轮囷,为爱当年手植人;一段烬余三尺木,普天万古颂长春。

圣公击节道:“如此出奇,何患枯寂?字字切合,真作手也!”因复谒颜子庙,题云:

陋巷巍然在,终身好学功;千秋乐不改,万世教无穷。

年尽希难老,家谁慕履空?

岂知庸玉汝,大造有神工!

文畀愈写愈高兴。圣公愈着愈佩服,道:“亲翁造作,突过前人。家学渊源,自不消说。只是二氏祸兴,圣教晦塞已久,天生公相,崇正辟邪,使后世复睹昌明之盛。而亲翁佳什,又实是足以表扬美富。就此数诗中,有关盛衰之气运,自当冠请前人题咏之上,什袭藏之!”文畀愧谢不敢。

圣公携诗一同出来,带走带看,十分得意。回到内书房,用过午膳,圣公请文畀随意歇息,告使入内,将诗递与李夫人观看。

夫人自幼娴诗,接过花笺,逐首看来,爱其楷法秀劲,十分欢喜。娥青在旁,不加赞语。

夫人看完,特将诗礼堂一首反复吟玩,对圣公道:“文郎真有心人也,求婚之意,已见于此。且此娥育恰合,这是天缘巧凑,不可当面错过!”娥青闻言,进入房内。

原来李夫人因自已无女,怕诗学没有传人,娥青是圣公嫡堂兄女,聪敏机警,夫人爱如己出。九岁失恃,圣公领了过来,夫人尽心教训。到十四五岁,诗词居然成家。东长女为遗珠媳妇,夸扬文氏子孙博学高才,圣公夫妇久已倾倒,欲为娥青择婿。只缘素臣子孙都是生下地就定了亲的,不好造次。要托全身为谋,未有机缘。

此时见文畀绔年玉貌,愈切攀援,因借题诗,以试其才。及李夫人看诗,结婚之意已决。圣公道:“夫人所见诚是。待我出去,就与他说明何如?”夫人道:“这却不妥,还是修书与我妹子,请妹丈作媒,才是大方。此诗妙在引用南容,绝不牵强;彼又未知娥青是咱们犹子,天然凑合。则求亲允亲,均应出之有意无意之间。不如说我尤爱此诗,欲其另眷一通,不设花笺。彼心会意,出信物以书其上,不盟誓而有盟誓。然后托全家执柯,事无不谐!若当面讨婚,则彼此皆自轻矣!”圣公点头称善,出对文畀说:“拙荆赞颂诸作,心悦诚眼。尤爱此诗礼堂一绝,深情缱绻,远胜千尺桃花。欲求亲翁眷写出来,日夕把玩,不知可否?”文畀觉其意,暗想:我若得婿娥青,此诗固若左券;即祖父不允,亦说吟诗礼堂之作,与婚姻无涉也。因便允许。圣公入内,命丫鬟送出笔墨注砚,却独少缣素。文畀暗忖:此亦有心。我连日厚扰,亦不可无以表意。因在贴身解下御赐双凤绣帕,楷写前诗, 丫鬟送进。圣公夫妇大喜道:“文郎真有心人也!”夫人兼爱绣帕,绣法既,采头又好,自已进后房去 付。娥青腼腆收受,私下去讽咏把玩不题。

次日清晨,设席饯行,着家人随护,于十七日至桐城驿赶上家眷。

爵晚十六日,跟随文骕家将已回报,文骕追虎,文畀在道,俱无踪迹,把众人俱吓坏了。凤姐更是哭泣不止,道:“怎三个同年月日所生,两月内俱有分离之事?文畀说二十四叔常梦虎,施郎常梦龙,自己常梦马。如今眼见两人都受龙虎之厄,文畀不会骑马,亦必受马之祸矣!”蛟吟及子女委曲劝慰,才得收泪,打发家将,多带家丁,重去分头查访。这日忽得文畀,真如从天而下,喜不可言。只愁一文骕了。

当下重赏孔家来人,谆谢圣公夫妇,吩咐马夫缓缓而行。

十八日,宿荏平。十九日,宿高唐州。二十日,宿恩县。二十一日,宿德州。每日只行六、七十里,以待文骕,却绝无消息。家将、家丁回报,在原路上,四远山林村镇及曲阜县城内城外都寻遍了,并没踪迹。大家重复着急。文骐、文彪、文骏、鹊姐尤切忧心,一夜 不曾合眼。

次日,至景州驻宿;有王府官员在店守等,说二十四驸马现在王府。凤姐等俱大喜,各人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于是文凤、文鳌、文骐、文彪俱赴王府,一则看弟,一则去拜泾王。

这泾王名祐橓,是陆太妃之子,因景王国除,分藩于此,系四位驸马之叔岳,原要去拜见的。是日下店甚早,到王府中,日才过午。泾王同文骕出见,兄弟相逢,根问起来,方知其故。

那日,文骕赶虎,紧赶紧走,慢赶慢走。一日一夜 ,至次日早晨,赶有五六百里。在南留智北边,赶入一大围场之中。文骕暗想:虎入围场,必难逃命,箭可得矣。因拍马加鞭,直赶进去。那知围场中都是一班女子,那虎已被众槍撵死,忽见男子跑入,便都发喊:“地面拦阻闲人的,都往那里去了?!”乱哄着来赶打文骕.  文骕使起双锤,一面架隔,一面喝道:“丫头们休得动粗,那虎是我先射伤赶将来的,如今也不与你们争虎,只消还了我那枝箭就是了。”那些女兵都发忿起来,骂道:“瞎眼的死囚!这是什么所在,敢于放肆,开口骂人,不怕砍头的吗?”各执槍棒,直裹上来,把文骕围在中间,乱搠乱打。南边又跑来许多扎巾的男子,张弓搭箭,截住去路。

文骕暗忖:这丫头怎当得起我一锤?若不施逞本事,又怕受伤。见西南槍箭丛密,东北人少,便直冲过去。恰好碰着一个少年女子,骑着白马,手执双刀。带几个女兵,从北而来。见文骕马到,便砍一刀。被文骕手起一锤,将刀打落。轻舒猿臂,提将过来,夹在胁下。登时把一围场的人都吓出魂来,喝道:“那死囚,这是郡主,你死也死不及了!”文骕猛吃一惊。欲待放下,又怕逃不出去。定一定心想:既是郡主,这些男女必不敢放箭戳槍;我骑的是劣马,只要冲出阵去,撩下郡主,连夜逃跑,便可脱祸。因把铜锤插入腰间,提着郡主,望南甩舞出来。

那些女兵内侍,真个不敢施放槍乱却恼了帐中一位王妃,两位公主。跨马持槍,直杀下来。王妃道:“反了,反了,若容这强盗白日劫了郡主去,还成个世界吗?拼着我这一块肉罢!”吩咐众人:“休顾郡主生死,只要捉住强盗,万剐千刀,替郡主报仇就是了!”众人得令,并力上前。

文骕着慌,仍把郡主夹在肋下,拔出铜锤,招架槍箭。却当不起王妃、公主俱甚勇猛。自己肋下夹着一人,只用得一臂之力,如何招架?抵死遮拦了一会,被那少年公主一股红绵套索兜头套住,拉下马来。王妃急喊:“众人休放冷箭,如今是要顾郡主性命的了!”

文骕此时无奈,率性把郡主拦腰紧搿,喊道:“我实不知是郡主,怕伤自己性命,以致冒犯到此地位,实顾不得了!我的性命,便是郡主的性命,你们苦用刀斧来砍,我只用力一搿,郡主就没命了!”众人面面厮觑,不敢动手。郡主大哭道:“母亲、姑娘休顾我性命!我受这强盗之辱,生不如死,只求剐这强盗,替我报仇就是了!”文骕面如土色。王妃垂泪沉吟。

只见众人齐喊:“王爷 来了!”那王爷 喘吁吁的下了马,向年长的公主说道:“妹子,怎这样世界有这等怪事?”一头说,一头看文骕,即失惊道:“你是文驸马呀!怎做起强盗来?”王妃惊问:“是那个文驸马!”王爷 指着幼年公主道:“便是侄女的驸马。文骕是素父末子,素父家教,怎有这等败类?快些放手!这是要见驾的事,也不能便处置你的了!”那幼年公主羞得满面通红,急得满眼流泪,如飞奔回帐房。文骕把郡主放开,王妃公主扶起,亦领入帐房。

文骕解去红绵套索,爬将起来,拂拭灰尘,向王爷 深深一揖道:“叔岳大王在上,容侄婿一言!侄婿昨日自济宁起旱进京,途遇猛虎,射中其腹。虎带箭而逃,是钦赐的金批御箭,不敢失落,故直追至此。不知这围场内皆是女人,冒昧突入,被女兵鞭打。侄婿说:“我不争虎,只须还我原箭。'女兵不由分说打骂 加,截住去路,要杀要砍。侄婿欲待动粗,怕伤女兵性命;若不动粗,又怕伤自己性命。正在两难,恰值郡主一刀砍来,侄婿将锤隔落,趁手提过,冲出围去。意在禁住众兵槍箭,得脱重围,便把郡主撇下。却不知是叔岳的围场,也不知所提者是叔岳的郡主。如今求推侄婿父兄薄面,情愿向郡主前叩头服罪,恕其无知冒犯。若一至驾前,则佳好之罪,或得见原于皇上,听不得见原于父兄!侄婿宁碎骨于叔岳尊前,不敢动祖母及父兄之怒也!”

爷 问众女兵:“驸马爷这些话是真的吗?”众女兵知是文驸马,小揩主又现在帐中,谁敢添言造语?内中还有小揩主的宫女,一发害怕,便先承认说:“驸马爷的话,句句是真的。”宫女也俱承认,但说:“那时若知道是驸马爷,宫女们便再不敢放肆了!”王爷 吩咐内监:“先送驸马爷至府。请白驸马陪着,寡人随后便来。”内监去抬铜锤,却拿不起。两人共举,方抬了起来,满面失色。请文骕上马,簇拥而去。

爷 进帐房。把文骕之言述了一遍,道:“寡人已问过众宫女,说句句是真。是他射伤的虎,只求还原箭,我们还不依,打骂 加,要砍要杀,他就明知是郡主,为一时免祸之计,也怪他不得!若告到皇上跟前,怕没有便宜讨得出来!他因怕动父兄之怒,情愿向郡主磕头服罪。郡主不便见他,令向贤妃前服礼,令宫女们磕头服罪以答之,把金批御箭还了他,撇开这事罢!”王妃道:“妾身与姑娘俱在这里商量,没个法儿。妾身父母与姑娘翁姑合家性命,俱是文老伯救的,他就有不是,也不便与他计较;况且还碍得皇上、两立及侄女的分上!但只郡主执性,虽驸马不愿报仇,却以死自督,说被文驸马提来搿抱,断无面目偷生人世!郡主的执性,是大王知道的,方才 给小揩主,先回府委曲劝他。将来日子正长,如何防备得许多?看文驸马相貌武艺,正是女儿对头,不忍伤女兵性命,存心仁厚可知,但已尚婚公主,堂堂郡主,岂有为妾之礼?除了这法,又难保郡主性命,这却是一件难处之事哩!”

爷 道:“若提起素父,休说为郡主性命起见,便平白说与驸马为妾,也报不来他的恩!单是贤妃的父母合家性命吗?寡人的父母合家性命、不是素父,谁人能救?况唐尧二女,曾共嫁一鱞,也不是行不得的事。现在素父之妾,不是郡主吗?我们且回府,看郡主之意若何。若决意轻生,便启知太妃,再作计较罢了!”

于是一齐回府,先摆宴款待文骕,王爷 致谢:“适间不知原委,语言之间,多有得罪!”文骕亦再三伏罪。

席散后。王爷 进宫、王妃说:“郡主之意已定,不肯偷生。”王爷 因同大公主、王妃,齐见太妃,启知此事。这太妃便是陆太妃,王爷 便是泾王祐橓,王妃便是白玉麟之女,陪文骕的驸马,便是玉麟之子白圭,年长公主,便是太妃亲女、白圭之妻。太妃六十寿诞,婿女俱来庆祝,小揩上亦奉天子之命而来。因太妃、玉麟飞武,故泾王妹妃俱娴武事,设此围场,猎取禽兽 ,以致惹出这段事端。

当下泾王复说:“若太妃许给此姻,却也有天缘在内。文驸马于昨日在济宁起身,途中不遇虎,怎今日就得赶至此地?那虎又岂有不向山野逃跑,肯反进围场送死,岂非天缘?”

太妃道:“你岳父一家性命,俱由素父保全;先帝幽禁木笼,全亏素父援救,其恩固大。即我老身,若非素父,至今一海岛中老嫗而已!以一女酬恩,岂为过耶?况公主德性宽洪,与孙女又极相好。文驸马现愿叩头伏罪,将来夫妇妻妾间,自必和顺。孙女有七八位母姨俱嫁文家,更不愁无人照拂。此天缘,亦良缘也!当速令驸马作伐,不必迟疑!”

泾王等遵命,即托白圭撮合。文骕道:“侄婿听无不从,但须皇上及家父作主。侄婿进京,自必力求家兄转奏家父,皇上处则须叔岳奏知也。”白圭回覆。泾王一面启奏,一面请太妃作札通知皇妃、贵妃,便去恳求小揩主,小揩主含羞应允。至夜,复大排筵宴,款待娇客。岂知郡主辗转思量,在众人前受此大辱,即因旧恩,不思报复,岂可反事凶人?定了主意,捉空悬梁,竟行自缢。正是:

白虎初从围内死,红鸾又向阁中亡。

总评

素臣一数,已将文施后事尽情透露,却并未于数外添设。而是日是时又恰宜占得此数,此谓人巧极而天工错。

圣公问文畀一段话,明为三人总提立柱;妙以”似信不信,也没答应”八字。圆虚而灵活之镜花水月,无一痕迹可寻。

写文畀不会来马,细板、足极、亦趣极。人有人趣,马有马趣,各极其妙。如就盆饮水,踏翻水盆,连衣翻起,着惊而跑,喜乃骒马,紧傍、挨、擦、闻、嗅而行,竟跑进府,直入大堂,皆马趣也;由马走踱,”替我拉开!”满头是汗,紧扳鞍鞒,只怕要跌,喊”不要打!”两手紧捧,汗流满面,魂灵上身,板成一片,坐不下去,皆人趣也!窃恐顾虎头写生,未必有此笔笔添毫之技。家人称”孩子”刚听之,圣公称”小学生”则不悦。以家人不足较也。不特不足较,并不敢较;一较便恐打马,便致跌坏手脚。仍是写文畀不会骑马也。

叙木盆一事,令众人发笑者,媚之也;恐其打马而即立以自解,并作担语,以发其关,非媚而何?此写怕打马之极致,则亦写不会骑马之极致也!

家人云:“怎不识字?”文畀云:“何曾见甚匾对?”此写怕跌之极致,则亦写不会骑马之极致也。不特不见匾对是怕跌;即忽然想起亦是怕跌。否则一进城便有衍圣公在心,何至到其府尚不知,闻公爷而尚不知,直至说出”从古第一家”而后想起也?自文骕一去而刻刻怕跌,即入城而不知为曲阜之城;入府而不知为圣公之府矣。然则”忽然想起”仍是写文畀不会骑马之极致也。

问:文畀任家人轻薄,绝口不提官位,亦是写帕跌,写不会骑马否?曰:非也!文畀秉素臣家教,自无以腐鼠严人之事。若因怕跌而不提,则平日必开口便提,而岂素父之子性哉!且文氏一家几具百官之富,自视区区一职如芥子,然非被”小学生”一激,亦必不”下官编修”脱口而出也!岂如乡里小儿骤得一官,即满口官腔者耶?

文骕入围场,若如乡里小几,开口便吐字腔,则断无此一场大乱矣!亦由夙秉家教之故。以天子之婿、公相之子,至生死急迫之时,犹绝口不提官阀,总缘平时沐浴扣感,无非重天伦、轻势位、笃至性、广仁术,之善政善教,恻隐既切羞恶复深。一提官阀,便得罪父母,辱没家声,故直至泾王认出,方始求推薄面,且宁碎骨于王前不敢重祖母父兄之怒。孟子曰:“所恶有甚于死者,此也!”写素臣家教之严之善至此,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文骕被擒必用小揩主红棉套索,随手涉趣之笔。

一提素臣,而王妃、泾王、太妃即无不百怨皆空者,德之感人如是。古人有黄河如带,泰山如砺之誓,惟素臣足以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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