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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回 未鸾吹辞夫就婿 文按院借贼惊人

菌轿的婢仆,忙在灰沙里掏将出来,幸未伤损肢体,却已狼狈不堪。内监们问知果是安阁老夫人,见这光景,便也收威。安家仆从问知是楚府王妃,便也不敢发作,各自撒开。只苦了范夫人,滚跌出丑,眼耳鼻舌俱是粪灰,又脏又臭,又羞又苦,把这毒气,便一起归到素臣身上去了。

且说楚妃何以不坐翟轿,设行障?因楚王回去,述太皇太后懿旨,欲其入朝。王妃亦挂念红豆,遂于十一月中旬上路,打帐岁底到京,正旦朝贺。不料至河南,为雨雪所阻,直至十五日,方赶到外城,就坐了长行车辆,一早进城,见不敢迟滞之意。车至宫门,恰好水夫人等轿障齐集,守门宫监做一起奏闻。顷刻,传旨出来,遂一同进见。

皇后道:“皇婶来得凑巧,正好会亲。”水夫人因未见太皇太后,不敢先与王妃行礼,同向清宁宫朝过,方始相见。红豆跪在王妃膝前,抱足而泣。王妃亦捧红豆之面,呜咽不胜。回至坤宁宫,皇后、皇妃命抱出两皇子来磕头。水夫人与田氏、素娥、湘灵各出见面礼物。宴毕,出宫。即订请王妃于十八日至府。至期,大排筵宴款待,留住凤羽楼。王妃见红豆尽孝如初,素臣亦谨循子婿之礼,疑 尽释,欢喜非常。向红豆说道:“世子妃早晚分娩,倘若生女,当许字骥儿,切勿早为定亲。”红豆禀知,水夫人一口许诺。王妃大喜。住了五日,然后别去。

二月初一日,忽降旨,封全身妻文氏为女宾客,赐三品冠服,食俸;差文龙巡按浙 。遗珠这封,还是意内之事;文龙这差,出于意外,合府人俱吃一惊。水夫人道:“龙郎跟着舅,在馆上读书,又得于乔指教,是极好的了,怎差出外边去起来?”田氏道:“点点孩子,吃饭不知饥饱,怎样去做风宪官?”红豆道:“年纪倒不论,只是馆尚未散,如何忽有此旨?”素娥道:“他常说要做天下都巡按,真个被他说着了!”湘灵道:“敢是姑娘保荐,姑娘常赞他经济,说真做得来巡按。今日两旨同下,想是有缘故。”鸾吹道:“他在馆上。我还提心吊胆,怎当得远去三千余里?他虽有勇力,究竟是个孩子,只看中会魁时吓得那样子,就知道了,姐姐也不当保荐他。”

秋香道:“小姐未必保荐,倒是世子大话上来的。世子说:天下文武各官,只除了佐贰杂职把总千户,其余都做得来!”天渊道:“他只怕得太夫人及老爷,才至吓坏他。在皇上面前,还是摇头摆脑的敢说敢言,到外边更怕谁来?倒不怕他吃吓,只怕他要去吓人!”璇姑道:“他留心经济,勤学好问,巡按倒也做得。只是满朝臣子,何至乏人?令这点孩子去压伏全省军民,休说别的,只三司各道府州县学许多老成耆宿,都向八九岁孩子去打躬跪拜,口称大人宪台,也就不是道理,还该奏辞才是。”水夫人道:“刘媳之言极是。待玉佳回来,令其力辞!”

婆媳们正是议论,十个小内监各掮金字牌,导引龙儿回府。龙儿喜孜孜的拜见水夫人等,禀知出差之事。水夫人问:“汝父曾否力辞?”龙儿道:“父亲力辞不允。现在掮牌,都是钦定的,限初三日驰驿赴任哩。”水夫人令将掮牌送进,见两扇是”八岁状元”,两扇是”九龄巡按”。两扇是”督理戎政”,两扇是”巡视盐法”,两扇是”逢蛟拨爪,遇虎敲牙”。愈觉骇然道:“一个巡按已当不起,怎还兼着盐政、戎政?皇上何等圣明,怎这儿戏起来?”鸾吹道:“别的还可,只离了父母,数千里外,一切寒暖饮食,谁人料理?这又是不带家着的衙门,如何是好?”田氏道:“就是可带家眷,妾身是要侍太夫人的,公主及诸妹皆然,没有违姑就子之理。”鸾吹道:“只不好带家眷哩,若带得家眷,妾身便情愿随去照料着他。又好迎接公公到任奉养,兼可指示教导,帮他做官。只把凤姐 托与姐姐,就可放心了。”龙儿喜道:“若大姑娘肯去,侄儿便去奏闻皇上,包管允从。皇后、皇妃也俱说:须有大人照料方好,说母亲自然不去的,除非是大姑娘,又怕大姑夫不肯。”

鸾吹胀红了脸,说道:“真个有这话吗?姑夫为甚不肯?我就去合姑夫说来。”赶过东宅说知。始升道:我也怕他没有料理衣食之事,若你可同去,便极放心。父亲不肯进京。说待我放了外任再处。我之外任无期,若借女婿之便,迎养得父亲,以媳代子,并可免我不孝之罪,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况父亲久任封疆,周知情伪,更有益于侄儿,岂有不肯之理?”鸾吹大喜,忙禀知水夫人,要龙儿进宫去奏。水夫人道:“且等你二哥回来,还是力辞的是。”

不一会,素臣下朝,水夫人根问点差之故。素臣道:“总是这小才卖才之故!连日在宫,与四个兄弟争先的卖弄才学,把皇上及两宫都骗信了。各省巡按出缺,皇上要破例用人,说北直隶、浙 、云、贵反乱之后,要三个重臣去整顿。其余各省,参用新旧翰林。便把何如叔点了广东,梁公点了宣、大,于乔以右佥都御史巡视北直,樊荣以刑部侍郎巡视云、贵。各省俱点定了,只少河南、浙 两差。教 老师馆上诸翰林开单上去,第一于乔,第二就是龙郎。内阁、六部、都察院、翰詹、国子各衙门、保举新旧翰林科道,希贤、宗贯、负图又把龙儿列名第二。皇上便问:“巡按如何做法?'龙郎说:“举劾必当,请托不行;剪除豪恶,不避权势;兴利除弊,有益民生。'皇上点首称善,问他:河南一省抠员贤否?有何利可兴,何弊可革?龙郎与他母舅同馆,又得希贤指教,将河南之事,却说得清楚。再问他浙 ,一发与于乔同馆相爱,凡于乔所知浙省时事,无一不在他肚里。他就攘其所有,侃侃而谈,将浙 全省的形势、时务,剀切指陈出来。母亲想:于乔所指贤否势恶,岂有不确当的?所说利弊,岂有不切要的?龙郎更将盐法之弊,军政之坏,又抽出来,痛说一番。把皇上及两宫吓得目定口呆,喜得眉花眼笑,竟都说是孩儿跨灶之子,便定了巡按浙 ,兼理盐法、军政的官衔。孩儿今日才知,忙进宫力辞。皇上只是笑,一句话也说不入去。只道:“素父何怀宝迷邦?倘真不知其子之美,恐其不能胜任,朕可立一券与素父,包管游刃有余!'孩儿见圣意已定,断不可回,只得承旨。但想贤否利弊,可以按图索骥;至势恶之机械,狱讼之情伪,变诈百出,岂小儿所能穷?加以风寒暑湿,饮食饥饱之节,非有料理之人,必至乖方。因破例奏请,随带金砚、锦囊、成全、伏波夫妇。金砚可以侦访疑难之事;成全、伏波可以防备风水之变;春燕、秋鸿、锦囊可以救意外;天丝、柏氏可以料理衣食。孩儿又代请给假十日,到家祭祖,省视坟墓,钦限初三,日期甚迫,金砚等俱有执事,应派人交代。还要修书禀候五叔,母亲可有甚说话,要写在书上?”

水夫人怅然道:“我因刘媳之言,甚是有理,尚敢令汝力辞,岂知圣意已定!如此,吴 田租,原派有姻字号用度;五叔书来,已将汝外家坟茔祠宇修整。龙郎回家,可代我祭告。书上致谢五叔,并候问五婶可也。”素臣道:“母亲提着祠宇,孩儿记起一事来,那年同大妹在西湖社神庙中过夜,曾借庙中柴火,许其修庙补偿,龙郎可为我了此未完。”龙儿领命。

田氏道:“会魁传胪,是抄父亲的文字;巡按又是学谢老伯舌头。到那审事的时节,遇着疑狱,又有谁人替你出场?”龙儿道:“两造具备,师听五辞,察辞于差,非从惟从,哀敬折狱,明启刑书,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既有吕刑一书,替孩儿出场;临时依着父亲平日议论,加以色听、气听、情听、神听。理所不通,通之以情;情所不通,通之以变;变所不通,通之以诚。再有金砚侦访疑难,则断狱之事,想亦不至茫无头绪也!”水夫人道:“空说自易。实实做出便难。惟以为难,方无枉从;若见为易,失刑多矣!上刑适轻下服,即宥过无大之意,此可从也;下刑适量上服,即无故无小之意,此不可泥也。盖刑故无小,即刑其小,但不宥耳。若下刑适重上服,则以下罪而服上刑,其滥甚矣,可藉为出场乎?”

龙儿顿首受教。禀知鸾吹欲随任之事,素臣以为两便。龙儿便急进宫奏知,天子允奏。初三日,辞朝出京。又全、凤元两家家眷,趁便随行。在路虽有头接衙役,并钦赐十名小内监,及鸾吹带的仆从,金砚等四家家眷,下人共有七八十人,非不热闹。却女眷都是驴轿车辆,男人俱有骡马,只有十扇金字牌,又都用布袱冒头,与铺盖等物叠放车上,并无旗伞执事,还只寻常。

一到苏州,知府因系邻省上宪,且系首相之子,苏州府吃的浙盐,更是监临上司,便备着两顶八人大轿。旗伞执事,纷纷迎接。武官将弁因是督理戎政,兼着兵部侍郎官衔,便都顶盔贯甲,带着兵丁,站队护送。松 府属半系盐场抠员。因是巡视盐法,俱远来迎送,再凑着嘉兴、杭州两府官员差人,投递红批;按院、盐院两衙门书役,打着全副执事,至苏迎接。那十面金字牌,又探去冒头,十个小内监锦衣花帽,一对对掮着,摆在道内。金砚、锦囊、成全、伏波俱是本身冠带,骑马前导。锣声震地,喝道喧天,便是十分威武,无比尊严。

苏城男女聚观者,填街塞巷,都指着鸾吹一乘大轿说:“轿内便是九岁大爷的丈母,不知小夫人今年几岁,便做了诰命夫人,真好福气也!”鸾吹随夫京任,与在家无异,从未受此风光;坐在三沿黄伞、八抬大轿之内,左顾右盼,心花大开!暗忖:二哥位极人臣,反不如侄儿显耀;凤姐得配此佳婿,好生侥幸也!正是:

抠有威权添气色,年方髫龀倍精神。

三月初一日,到了吴 。因有十日假限,遂于十六日上任。差人先住西湖后山,建造社神祠宇。一面祭祠告墓,遍拜亲族。鸾吹便连日连夜,赶往 西,遇着大顺风,初十日已到丰城。见了东方侨,呈上始升书札,东方侨最爱凤姐,见龙儿幼年大发,心甚喜欢,兼不信这点年纪就可当此重任,要去看他怎样气局?怎样作为?兼之随事指教,亦可起他政声,便把家事 与总管,欣然而行。又遇推艄顺风,至十九日已到 头。

龙郎到船叩见,即往盐院衙门公座,发出全副执事,迎进按院衙门。知已于隔晚放告,遂讨了匙钥,开入书房。见有儿张委员摘印的牌稿,入境早已拿了八个文官,三个武官,有一半知是贪官酷吏,想那一半亦必非善类。暗忖:此必素臣所为也,还不以为奇。及看状上批语,俱如老吏断狱。洞中窃要,不觉吐舌。

再看到一纸,首胞兄奸邻女。批道:“奸之有无不可知,兄弟之名义不可绝。律载:告期亲尊长,虽得实,杖一百。仰杭州府将某人提案,折责四十板具报。其牵连邻女,事属暖昧,销案不行。”又一件,告父妾欺父年朽,抵盗家财。批道:“家财乃汝父之家财,汝父不禁其抵盗,即非抵盗矣!本应坐诬,姑念愚民,比照子孙违犯教令律,杖一百。仰钱塘县折责具报。”又一件,巡盐衙门典吏,禀报公廨内失去木柜一张,内文案一百二十宗,求檄批县捕。朱批:“此件戏弄本官之罪小,图灭文案之罪大。仰刑厅立拿该吏,并提住宿公廨书役,严讯案卷现匿何处,全数追出,按拟详报,毋得延漏,致烧毁灭迹,提参未便!”东方侨舌头吐出,缩不进来。

鸾吹带丫鬟送茶出来,问道:“侄儿批的呈状,可有笑话及背雇谬之处?须替他改正才好。”东方侨太息道:“休说改正,竟似孔子笔削春秋,游、夏不能赞一辞!才知道幼而敦敏,远胜于壮,不如人,老无能为也!”鸾吹不信。东方侨指着告胞兄、父妾及失柜三词道:“媳妇,你试看此三批,便知予言不谬!”鸾吹取魁看完,又惊又喜。东方侨复看一纸,母告本子不孝;批道:“汝子并无不孝,速归尽母道,如不悛悔,立提秦衡玉严究!”失惊道:“这纸却批错了!”鸾吹急问,东方侨道:“母亲告子不孝,反严饬其母,岂非大错?”

鸾吹道:“这真是笑话了!幸未发出,公公须替他挖改。”东方侨因复将状细看,词内并抱告并无秦衡玉名字,道:“此必有故,且待他回来再处。”看那批准亲讯的呈子,只有三件:一件谋占家财,惨杀夫命;一件贿托势宦,强夺盐窝;一件欺贫赖婚,假女代嫁。其余还有未批者五六件,因取魁纸笔为拟批,批来批去,都觉不如龙儿所批简要切当。因纳于袖中,向鸾吹笑道:“勿使知之,致为小儿所笑也!”鸾吹暗自欢喜。只见许多小内监跑来,满面失色。鸾吹连忙根问。内监道:“大老爷到盐政衙门公座,有一个典吏,把黑墨涂了左耳,朱墨涂了右耳。大老爷问他何故。他说:“并没别故,是向来涂惯的。'大老爷把旗鼓一击,吩咐刽子,登时割掉两耳,血淋满面,好不怕人!”鸾吹吃吓道:“虽是可恶,怎便任性严刑?公公须着实训诫他方好!”

东方侨击节称快道:“此即张咏治蜀之意,割耳犹为轻刑!他以幼孩为风宪官,若治不下奸胥猾吏,政不可行矣!”因问:“大老爷现在何处?怎许你们跑回?”内监道:“大老爷访知一柜案卷踪迹,把执事人等散回本衙,只带着家将及几个衙役,搜拿去了。”须臾,龙儿回衙,见礼过,又告了罪,便检出朱批之词,添写:“文案已在地藏庵起获,仰将发到人犯讯详,勿延干咎!”又将未批之呈,顷刻批完。东方侨逐件与自己拟批印证,五件虽同,而不如其简老;一件告强占发妻的,却与己不同。拟批是:“你欺哑子口不能言,图占其妻,历经问官审出实情,从宽枷责,犹敢刁控图翻耶?不准!”龙儿批的,却是”准讯”。

因问道:“贤孙婿所批各呈,俱援律原情,餍心切理。独母告亲子一批,疑为未当;及查阅状词,并无秦衡玉名字,知必另有别故,试道其详?”龙儿道:“前官放告,俱令巡捕代收;孙婿因欲审状,故当堂亲收。见告子之母,未满四旬,容色妖冶,疑有别情,至夜,令金砚去探,见其子跪地哭求,其母道:“你只听凭我与秦衡玉往来,到官去,便替你求宽。'其子痛哭不应。其母怒恨而寝,其子犹长跪哭泣。金砚访明,秦衡玉系其表兄,居址邻近,回衙禀知。孙婿本欲提案究处,因念其子屡经官法,不肯说出其母奸情;若依律问决,大伤其心,故如此批之。将来还要给一浑容匾额,以奖其子之孝,使其母不敢再行捏控也!”东方侨大喜,谓鸾吹道:“孙婿不特明察,而兼忠厚,真足胜明刑弼教之任矣!”

到了亲讯之日,东方侨于屏后侦视。第一起,系先审势夺盐窝,是告景王余 洪子发逃避海宁,贿托势宦安富、陈荣夺其盐窝。安富系安吉堂弟,假称进京看兄未回;止陈荣、子发到案。龙儿将文案契券验对,指出破绽,把洪子发一夹棒,招出送陈荣、安富银若干,如何料理衙门,包夺盐窝。复唤干证应审人等,一一供明。然后喝令陈荣实供,陈荣恃符不承。

龙儿道:“众证供明,你还敢狡赖!”吩咐动刑。陈荣道:“下官不才,由副都御史致仕。老大人即欲用刑,亦须请旨。况先祖陈瑛,为太宗功臣。看先人面上,伏乞容情!”龙儿指着金字牌道:“牌上明写着逢蛟拔爪,遇虎敲牙,凭你皇亲国戚,犯了法,也要敲牙拔爪,何况你这三品前程!再说道你那祖宗,更该尽法,为方、铁诸公吐气!左右,快剥去冠服,夹将起来!”两旁皂隶齐声吆喝,把忠靖巾、独枝花袍剥脱,扯去靴袜,上起绷索,将脚骨垫入夹棍。陈荣杀猪般叫喊,连称愿招。因掷与纸笔,自写供招,画了花押,方才放绑。与子发及过付人一同下监,题参候旨。

第二起,审假赖婚:原告韩如,是个生员,被告是捐的通判,假女是乳母之 女。龙儿问过口供,唤通判上去,喝道:“女果不假,便是你亲生之女,岂肯自认为乳母之 女,诬证亲父?据汝婿说,是因奁资太薄,兼无媵婢,起疑,将酒哄醉,盘驳出来,这是真情。你虽有百喙,无从置辩的了!本院如今只问你愿刑,愿罚?愿刑,只一夹棍,四十大板,将真女断与成婚;愿罚,则出银八百两,补还妆奁。问你女儿,如不愿改婚,仍归该生为正妻;如愿改婚,则听你别配。”

通判连连磕头说是:“愿罚。但女儿是情愿改婚的,只求别配。”龙儿道:“这须当堂供吐,难听你一面之词!”当发硃笺,立唤真女到案。将第三起惨杀夫命事,带上先审。龙儿削问了妇人几句口供,金砚已带上一个监生来,龙儿拍案大喝道:“你名列成均,奸人妻 子,谋杀亲夫,复敢诬告弟,图占家财,弑兄灭迹。快把首埋藏何处,从直供来,免受刑法!”那监生还要抵赖,龙儿又把棋鼓一敲,喝道:“赴府听审的隔晚,你与这妇人一处吃酒,还叮嘱他紧记'同出独归'四字,使可定案,倘官府疑你年少有色,恁他吓唬,你只不要惊慌,断不敢用刑的。如今本院却要拶这妇人三拶,夹你三夹,看你还敢狡赖吗?”那监生合妇人,见按院说出隐事,料知抵赖不过,登时拶子套上手去,夹棍套上脚来,遂据实供招。

揪人说:“丈夫同弟经商,黑夜归家,撞破奸情,被监生打跌,小揪人帮同勒死。明日,小叔来见,反扭结到官,诬告他是实。首现埋在园内假山石下。”监生供亦相同。弟劈肘,奸夫奸妇收监,仰余杭县起验报。那弟连叫青天,几乎把头磕破,说:“小的经过多少问官,到案就是一夹棒,四十敲,只因没有首,尚未定案。小的怕夹,不敢告状声冤,谁知天网恢恢!奸夫急欲定案,反唆嫂子控告,得出罪名。青天老子,天老爷爷,是小的重生父母了,叫小的如何报答!”龙儿道:“你虽不图家财,如今却承受这分家财了。回去领了须从厚殡葬。将来生有两子,即断一与兄为嗣,使汝兄瞑目泉下,即此以报答本院也!”

这起下去,第二起真女已到,八百银子亦缴呈案上。龙儿问女:“可愿嫁这秀才?”真女回答:“不愿。”龙儿道:“你不过嫌他穷苦,难过日子;如今有了这八百银子,也就不穷了。况他是个秀才,岂无发达之日?怎还不愿呢?”真女道:“坐吃山空,八百银子也是用得完的。他前年来祝父亲的寿,衣衫褴褛,气得人死去活来,已立誓不嫁他的了!如今又先娶有奶之女,添一气块,怎还肯嫁他?若说这等穷鬼都会发达,那日头真要往西边出来,世界就该混沌哩!”龙儿大怒道:“本院只认是你父亲主意,故教你当堂供吐,谁知竟是你这贱人见识!你嫌他是穷鬼,本院且教你做一苦鬼!”喝声拶,便是一拶二十敲,真个喊苦连天,满裤裆内撒出苦水来。

因唤韩如上去,吩咐道:“假女容貌不俗,德性何如?”韩如道:“德性是好的。”龙儿道:“娶妻娶德,胜真女多矣!本院岂不能立押真女,仍为你妻?但恐不为汝福,反为汝祸。当即以假女为妻,不必复恋此无情泼贱。领这八百银子同去,置些产业,省吃俭用,发愤读书,博一发达日子,令这贱人懊悔嫌迟,方知日头原有西出之时也!”韩如连连叩首道:“大老爷言言金玉,生员回去,若不认真读书,以图上进,不特为此女料定,亦负大老爷天地父母之 心,死有余辜矣!”发放过去,便是哑子一起上来。东方侨最要看的是这一起,因便注目而窥,倾耳而听。

只见龙儿先叫女人,问原籍何处?父母姓名?何年出嫁?嫁时父母存殁,有无兄嫂弟妹,同居 之人?何人为媒?聘金若干?有无绸缎首饰水礼等物?嫁至夫家,翁姑存殁?有无伯叔妯娌小棵及同居 之人?夫家、母家各眷属乳名、行次、年岁、相貌?房屋若干?有无田亩?作何生理?邻佑姓名?于何年月日,因何事迁居富?住何人房屋?左右邻何姓何名?这哑子于何年月日来认?曾否有人先来传说,说甚言语?逐一问供毕,将女人押往东廊。

次唤男人上堂,照样取咯毕,押往西廊。后唤哑子,龙儿坐出堂厨,令其跪近膝前,先作色高声:“如不实供,登时处死!”后附耳密问:“东廊下女人,可是你妻子?”哑子点点头。问:“西廊下男人。可是要占你妻子的?”哑子又点头,并磕头叩谢。龙儿大笑复位,即唤代书。代书临审都在站堂,便有一人跪下。龙儿喝问:“他是哑子,是何人把情节告诉你的?”代书供出本衙门一书手。即唤书手,书手连磕数头。被龙儿棋鼓一击,要讨夹棍,站堂衙役齐喝一声,便来捆绑扛抬。吓得魂不附体,只得据实供说,是受某人嘱托,不合替他转托代书。

龙儿见供出之人,即妇所供移居富之邻佑,曾以言语调戏;因道:“此人现在外面,可同皂隶去拿来。如不拿到,便卸下你这两条毛腿!”代书连声答应,同着皂隶出去,如飞拿至,是方巾华服的一个富商,捐一都司知事职衔护符。龙儿吩咐褫去衣冠,捆绑起来,套上脚棍,喝道:“你见女人有色,调戏不从,就使出奸计,令哑子冒认,待事稍平,仍归于你。本院将这些情节究问哑子,已据实承认。你若敢狡赖,便休想性命了!”那富商见三起事审下去,衙门口俱称为龙图再世;再有那母告亲子一批,与惨杀夫命一案,俱像各人家的家宅神圣,亲眼看见所作所为的,灵显异常。心里原在害怕,所幸案内无名。及探听问那夫妻两人,家常纤悉都到,便愁有翻案之局。再探到审问哑子,先怒后笑。中间听不出问头,只见哑子连连点首磕头,更是着急。却是哑子说不出话,写不出字,无从牵出自己姓名。及至探到追究代书,便自心惊肉跳。正在慌乱,忽如鹰拿燕雀,飞擒而进,拿到即剥衣冠,两条肉腿嵌在无情木棍之中,不由魂飞魄丧!加以喝问之语,如见肺肝,又说哑子已经承认;料想徒受大刑,不能脱罪,只得实招。

东方侨汗下通体,回进后堂,将所审四事,述与鸾吹知道。述一件,称快一件,赞美一件,把鸾吹一张樱桃小口,喜得放开了,合不拢来。两人正在欢喜,只见小内监进来禀道:“大老爷审完了事,正要退堂,巡捕官送上家书,大老爷拆开看了,眼泪直挂下来,不知何故。”东方侨听说,呆在椅上。鸾吹大惊失色。正是:

德化贞方异数,疑来忧喜即殊情。

总评:

龙儿点差,合府猜论,有独有同,有蝉联、有分顶、有单抽者、有带撇者,无法不备。而或为德业,或因年岁,或以资格,或验其平日之言,或猜其得荐之故,或怜其幼弱,或征其口舌,或矜其胆气,或许其学问,无一雷同。又皆切合其人,移掇不动,虽使子长执笔,何以过之!

诸人杂论,惟田氏略抑,为新母故也。水夫人虽未扬,而亦未抑;余人则皆扬,然俱不若璇姑之中棨也。”留心经济,勤学好问”八字,非深知龙儿者不能道,非深知其胜任,而犹为朝廷官属,大体起见,独发奏辞之议,则几于朝鸣凤诸人之伦,俱在下风矣。龙儿云:父亲力辞不允,鸾吹即欲龙儿进宫,而水走人云:还是力辞的是,其于璇姑之言,契之者深矣。故云刘媳之言极是!

素臣得君,无言不纳,独至此竟成枘凿。抑素臣乃深表龙儿也。信龙儿者深,乃不得不以素臣为怀宝,或不知其子美矣。成方虽出自于乔,而品数分两,泡制修合,记得清楚,说得分明,则龙儿勤学好问之功,璇姑之言信矣!

鸾吹一味婉爱,所虑只在寒媛衣食,父母惟其疾之忧,曲中鸾吹心事。至素臣则更虑及势恶之机械,狱讼之情伪,先为防备风水,救护意外,侦访疑难之计,举后日已形未形之端,无一不思患而预防之。此是何等见识!天子谓龙儿跨灶,即此已难跨矣,何论其大者乎!

素臣色听等语,已胜《吕刑》一书。水夫人更驳去下刑上服,尤为格论。看书有眼,方不至死于句下。惟善读书者知之。

左顾右盼,心花大开,非写鸾吹势利,写其爱女爱婿,一片深情也。然使璇姑处此,则必无此儿女柔肠矣。满朝臣子何至乏人?令这点孩子,去压伏全省军民,必有惄然不安者,喜云乎哉!

建社神祠,了却西湖发蛟一段公案,妙从外家祠字说入,便无斧凿之痕。

东方侨吐舌不收,妙在鸾吹、始升先欲倚仗,而东方侨亦自信随事指教,帮起政声。连用反,至此乃正转得势也。治且至汗下,通体写龙儿幼慧,便到顶壁一层。

龙儿本明察,得金砚而若神然。但明察而不忠厚,便不胜明刑弼教之任,所拙所审无不本于忠厚,方不愧水夫人之孙,素臣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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