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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野叟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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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头

鸾吹、素娥急赶至屏门后探看,则见美人如狼似虎。蜂拥又李而去,吓得面面厮觑。素娥道:“如今快叫申伯伯去打听,可是为那一百亩田,怎样告准状子的?”鸾吹急叫申寿前去;与素娥两人。在房里只顾打旋,不知是哭是笑,只觉得胸前气塞,心里劈劈的乱跳。等了一会,申寿回来,呆靠在窗外,说道:“是要等白相公回来,才知道的了,那里去打听呢?”鸾吹着急道:“你怎这样没用,难道白相公也没看见?”申寿道:“不是老没用。是老爷死得不好!”从前老爷在日,休说跟轿进去,有许多威风:就是老们偶然闲闯,这些衙役见了,都直立起来,你也要扯去吃茶,我也要请去吃面,发着脚的奉承。如今是乱吆喝着:“走开去。走开去!‘他可许你站一站脚儿?谁看见白相公的影子,总是老爷死了,衙门人都变得大了,还是当初的样儿么?”鸾吹听着他嘴叨,愈加气闷道:“不要说了。快些到西庄去唤未能来,他病已好了,麦租也结局了。”申寿还要争辞,素娥道:“小姐心焦,不要耽搁了!”申寿方摇头而去。鸾吹等因无消息,分外为又李担忧。

又李被差人拥至县前,却落在一个茶馆之中,便有把门、站堂、值刑的许多差人,及招房堂差,承行各项书吏,陆续而来,各拣座头,拉杂坐下。店家拿出茶点,各桌上都向又李拱手,让过那边同吃。又李大拉拉的坐着,只做没有听见,一概不去理他。那原差悄悄的说道:“那两位是房里老师,那两位是班中头役,都是极行时的,不可轻慢了他!那使 子老师是承行,你的事情,都在他手里,我替你私下招他过来,讲一个规则,省得人多口杂,又费钱,又不好看!”又李冷笑道:“所言公,公言;为什么要私下讲究?也没有什么讲究,只同你去见官就是了!”

那原差瞪呆了眼睛,那些人都向他打着市语,原差啯都啯都的说些什么,只见众人一齐开口道:“就是明讲也好!”又李笑道:“我客中那有银钱?即有银钱,也不赏你们这些奸胥猾吏!”众人不听犹可,一听时,个个磨拳擦掌,像要攒打的模样。内中一个老者说道:“列位且不必动粗,承老师,你是承行,还是你去拍拍醒他,免得当场出丑。”那 子摇摆过来,又提出一个不知头势人。说道:“看尊驾衣冠,像是宫墙中人;但既涉官司,就有微末前程,也不济事!况这事情重大,只怕有碍功名!此时若不破费几个怪钱,将来悔便迟了!就是原告呈词,也该抄看,当官好去辩理,不要差了念头,自误其事!”又李道:“方才票上虽未黏词,那原告的名字,是未洪儒,注语是奸婢谋闺,状子大约可知,何用抄词?至于这一顶头巾,原算不得什么前程,久已要丢掉他!事情重大,谅不到军流斩绞的地位,便有误事,也没懊悔,何须饶舌!”那承行向那老者道:“你听见么?我倒好心和他说正经话,教他筋节,他倒挺出这样死话来,看去就是失时倒运的货色!他说不到军流斩绞,官断十条路,若像照着这般样子,去触恼了官府,也就拿捉不定,便是拖着木狗去充当驿卒,也够他受用了!”那堂吏合招房道:“别人的钱,还有隔两日见效的;我们的钱,是走上堂就爆响的呢!传语的时节,只消增减一两个字眼,轻重一点子口气,草供上要紧关目,结实的略松泛些,轻松的略结致些,就便宜得多了!”又李道:“我本没甚口供,你传话的好歹,叙供的呆活,总不干我事!”那承行瞅了堂吏、招房一眼道:“你们也有这些热气,去换他冷气!我们且吃茶,等他见了棺材,再把石灰去揩他眼泪就是了!”只见值刑的说道:“你前程真假,虽没考较,但这事少不得要革了再审的;到那时夹棍板子上身,休怪我们忒奉承了些!”又李大笑道:“这个还早,就雇了急足,飞递咨文,也得一两个月哩!”只见原差说道:“我差了这件古董事,买牌票,跑脚步,酒也没喝你一杯,钱也没见你一个,如今要见官了,难道也推甚死话不成?”又李道:“谁叫你跑脚步来?你既做差人,自该跑腿,不消和我说得。你若要牌票钱,该问你本官要,为什么出这没钱赚的牌票,拘起人来?白相公身边,钱是有几个,说过不赏奸胥,不要只管喷叨,惹我相公动气!”

又李刚说完,众人齐嚷道:“从不曾见这等犯人,开口就说赏字!谁是你的才?奸胥、相公的受你这声儿、气儿!耐着官府就要坐堂,停会出来,大家动手,打他一个烂熟,看他是竹酱篷?还是铁酱篷?”又李冷笑道:“要打不妨,我白相公病了多时,筋骨并不爽俐,你们这些通草拳儿,每人替我打上一二百拳,只当叫你们捶背也好。”众人不觉大笑道:“原来是个傻子!你看他瘦的那一把骨儿,倒亏他不知死活,说出这样没影的大话来!”又见店家走来,说道:“各位,这茶钱是谁出?吃了有几十壶哩!还有馒头。糖片、瓜子、腐干,那一样不是钱?看这人模样,是不肯出钱的人哩!诀位只要招架一声,小店有了放心,就不敢来聒噪了!”又李道:“你这茶几个钱一壶y ?”店家道:“茶是两文一壶;馒头、糖片、瓜子、腐干,都是四文一卖。”又李在顺袋内,摸出两文钱来道:“拿钱去,我止吃你半杯茶,也算是一壶了。其余都问吃的人要去。”众人一齐声哄道:“反了世界了!你为着官司,我们替你出茶钱,你休做梦!还认是官府发了大红全柬,请你来赴席看龙船的吗?”

众人正在哄哄,只见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赶进店来,说道:“各位不消发怒,我来算还茶钱就是了。”一面说着,一面向一个缠袋内去摸钱。又李把那人一看,问道:“你是未老爷管家未能呀!”那人道:“小的正是。今日进城 帐,才知道这事。小的打发掉了这钱,来叩见文相公。”又李走过去,把缠袋一手揸住,说道:“这茶钱是不许还的!”未能忙打签下去,又李扯住,低低说道:“我姓白。”未能会意,起来,高声说道:“白相公,这是衙门规矩,不但茶钱,小的还带着各项使费,在这袋里。”又李不等说完,一面取袋缚在身边,一面说道:“行贿用钱,断然不可!你若出掉一个钱,我就怪你!”对些书役和未能,都面面相觑。又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道:“茶钱都是我的!”一面打发,一面把这些人请出茶铺去了。未能跌脚,悄向又李说道:“这人姓计,名多,绰号计都星,是出名的讼棍;他来还茶钱,是包着大相公打一面官司了。”又李道:“一面两面,都也不必管他。你只回去,安顿小姐,叫他不要着急,说我这事是断然不妨的,不可瞎用掉了钱。”未能唯唯而去。

停了些时,鼓楼上敲三梆,原差来带又李进县。知县升堂,又李昂然而上,点名过堂毕。先叫了洪儒上去问不多两句,就叫抱告计多。远远见计多指手划脚,却不听见说些什么。计多下来,上面已叫着白又李了。又李踱将上去,打了一拱,站立半边。那些差人连声喝跪,又李端然不动。那站堂的,用力把又李一拖,一个便在后尽力一擦,却似生根的一般,休想动得分毫!暗忖:怪道茶坊里说大话,果然有些把势哩!知县见此倔强之状,已是佛然,问:“是何等前程?”又李答:“是生员。”知县道:“你不过是生员,有事犯我案下,如何不跪?”又李道:“生员若有事,自然该跪;生员本无事,如何敢跪?有事而不跪,是无官长;无官长,是无朝廷也!无事而辄跪,是无学校;无学校,是亦无朝廷也!知县怒道:”现有人指名告你,怎么说个无事?即使被人诬告,也要本县替你审豁。朝廷设立法堂,正为民间伸冤理枉;被告者俱说无事,要这法堂何用?还不快跪!“又李道:”若事有冤枉,被人诬告,在法堂之上,要求老父台伸冤,这自然该跪了!若冤既无待于伸,状亦断无庸准,便与这法堂,渺不相涉了;何敢望尘雅拜,长跪乞怜,以轻朝廷而羞学校之士乎?“知县勃然大怒道:”怎么竟说状都不该准的!未洪儒告你诱奸了他的婢女,现在图谋其姊,这是奸诱重情;就是果有冤屈,亦须质审始知,怎竟说是不该准呢?你体得倚恃护符,抗拒官长,只怕咨查过去,革了前程,动起刑来,那时悔之晚矣!“又李笑道:”老父台不须发怒,听生员一言:朝廷设立法堂,以为听断之所;即设立律例,以为听断之书。犯事者不得倔傲于法堂,与听讼者不得并髦夫律例,其制一也。律上明明载上,指奸勿论;既非奸所捕获,又无奸情证据,考之律例,两无所附,何所见而准其状?则亦何待审而知其诬?老父台明明犯着滥准词状之条,怎反说要咨革起生员来呢?未公与生员三世通家,谊同骨肉,生员因吊奠而病卧其家,即可诬以奸情;则旅游者必露宿,家居者必塞门,窃恐男女共行于途,皆将指被为有具而治之以奸矣,乌可乎!“

那知县一腔盛怒,正待发作,被又李侃侃凿凿,援古证今,忽庄忽谐,人情人 理,一时竞发泄不来;欲要寻个驳头,急切思量不起,弄得没法。那堂吏受又李之气,悄悄的提一句,禀道:“老爷只消问那抱告,讨奸情证据就是了。”知县连忙叫了计多上堂,问道:“你家主告白又李奸情,自然有确切证据,可从直细说,不得含糊隐漏。”计多道:“小的主人若不拿着实据,怎敢妄告奸情?你要说这白又李,以孤身男子,藏在深闺,奸谋叵测;只消讲他与婢女素娥同床 共寝,一月有余,这便是奸情确据了!如今只求老爷把素娥提来严审,并令稳婆试验,便是白又李的奸婢谋闺,千真万实矣!”知县复问素娥年岁相貌,计多道:“素娥年十八岁,是极标致的。”知县点头大喜道:“这状子上单说与婢女素娥有奸,要图谋你家小姐,却没说一月余来同宿的话;本县因事及暧昧 ,有关缙绅体面,先拘白又李来录供,没有提婢女素娥到官鞠讯。如今据你说来,既非年小蠢恶之婢,同床 寝宿,已一月有余,则奸情是实;要根究到底,顾不得体面,询不得私情的了!”因标下一条火签,立拿素娥听审,一面叫下稳婆伺候;吩咐将人犯带过一边,把别起事情带来先审。未能探知消息,飞赶回家禀报。

鸾吹自未能将又李说话,并不肯出钱,及告着奸婢谋闺之事说知,浑身如浇冷水,想素娥与又李苟合是真,一经审明,自己名节,无从湔洗!正在万分愁苦,欲杀欲割之时,忽听官府要拿素娥,急得心中鹿撞,眼内珠倾,扯着素娥,放声大哭道:“这是我害了你了!如今当官去审明,你与哥哥俱罹法网,难免出乖露丑!仔细思量,更没别法,只索要寻短见了呢!”素娥也怕与又李同床 寝宿,犯了礼法,要治他的罪;因哭着说道:“小姐说甚话,先老爷夫人,现在只有小姐一位嫡亲骨肉;况且白相公坐了监狱,还要小姐照管,如何说起短见的话来呢?婢子不合不惜廉耻,与白相公同床 共寝,干犯礼法;然浑者自浑,清者自清,婢子做事一身当,怎肯连累小姐?若小姐一寻短见,则不特丧葬祭祖无人作主,亦且皂白难分,反启外人议论,致污名节,这是断断使不得的!”正在苦劝,差人已到,在厅发作,立要人。未能只得进来催促道:“小姐,不是哭泣的事,快些打发素娥妹出去!计多主谋,告准了状,捺住差人,直待挂了审,才来拘人,给我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又代白相公出钱,打一面官司。若再不用钱,便直输到底了!须封起八两银子,包给原差做铺堂,并直刑使费,那银子第一要料理,若没有钱,便是性命干系哩!”素娥听说拶子的利害,不觉号哭起来。鸾吹愈加心痛,哭道:“都是我的主意,叫你去伏侍哥哥,如今害你受刑,于心何忍!”把两只脚儿,在地板上跳个不住。差人见不发人,在外敲门打壁,沸反盈天,未能只得死命催促。鸾吹一头痛哭,一头赶进里房,开了箱笼,捧了一捧银子,放在桌上道:“凭你去打发,只要素娥妹不吃苦便了!”未能掳着银子,催着素娥出去。素娥好似绑上法场一般,上前两步,退落一步,眼睁睁看着鸾吹,泪如雨下。鸾吹扯住素娥,哭做一 滚乱,到小厅后,只得放手。直看素娥哭出了门,方才赶到灵前,大叫爹爹,号啕痛哭,竟昏晕在拜毡之上。那些厨婢灶婢,因素娥做人忠厚,没一事不在小姐前周全他们,常时疾病,又都亏他医治,稍带知医,个个与他相好,都噙着眼泪,哭送出门,到望不见轿子,才走进来。才见鸾吹晕倒,慌忙唤醒,大家才扶进房,倒在床 上,悲啼不止。

素娥号哭出门,在轿中忽然想起:我虽不合与相公同床 共宿,然事已如此,哭他何益?古人云:土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为小姐所知,相公所悦,且为救命之恩,豢养之德,就杀身以报,也不足为异!平日读史,见那些忠臣义土,赴汤蹈火,如履坦途,未尝不啧啧叹慕,色动神飞;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这样畏缩起来,岂不可愧?我今所犯,料还不是死罪;况我尚有苦情,不是无故去做非礼之事。若到官时,须把前后情由,细细说明;或者怜我因奉主命,知恩报恩这点念头,宽我之罪,也未可知!就是必不能宽,我便直认其罪,一力出脱相公,说他病即昏迷,不省人事,俱我一人所为;任他拶,我只拼了一死,便可全白相公之名节!须要侃侃而谈,不可嗫嚅畏缩!素娥定了这个主意,便觉胸有把握,竟安坐轿中,不作楚囚之泣了。

不一时,已到县前。那些闲人望见轿子,都知道是未家女婢,犯着奸情,拥挤何止千人?未能料理停当,要与又李商量,同一同口供;那些差役部嚷起来道:“未管家,这是断断不能!你看他方才那种气概,休说我们被他凌贱,连老爷也被他那样挺撞,合堂人都气破胸脯,正要拍出他鬼脸来哩!我们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只保得府上的姐姐不吃苦便了!”因叫军牢,把闲人打开:“你看,这轿子要挤破了?官府看见,不是当顽的!”那军牢果然拿着鞭子,望人头上乱打,打出了些空儿。恰好那节事已审完,原差去回复了,如飞跑到轿子边,好好唤出素娥,领将进去。那知县把素娥细看,暗吃一惊,诧道:“怎丫鬓中,竟有这般绝色?休说一月有余,便是片刻同床 ,也没有脱白的事!这奸情是实,要重治白生之罪的了!”因定一定心,问:“是你家主告你与白生有奸,须把他何日诱你成奸?又怎样图谋你家小姐?从直说来。本县怜你年纪小,误落白生之局,不难为你;若支吾不认,便只得用刑了!”吩咐取拶子伺候。合堂吏役都看呆了。值刑的慌张答应,豁琅的丢落拶子,就便提一句道:“老爷怜你年幼,只从实认了便是。”堂吏等亦点头示意,那拶子正落在素娥膝边。素娥胸有成竹,毫不动容,朗朗的说道:“白相公系先老爷通家世侄;先老爷与家小姐,在杭州溺水,亏白相公舍命救起。先老爷感白相公救命之恩,临终遗命,留四百亩,以酬其德,立有遗嘱可证。前月白相公来吊奠先老爷,因过哀成病,臣床 不起。家小姐感白相公恩德,因家中并无五尺之童,命贱婢昼夜伏侍。家相公恐白相公分田,故此诬告奸情。白相公病中昏迷,贱婢不避嫌疑,尽心调护是实;至于蝶之事,休要说白相公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即贱婢下人,亦知以礼自持,不欺暗室,此心可对天日!若有一字涉虚,愿甘立毙杖下!”知县暗忖:又是一个说大话的人!因问:“你家主说你与白生同床 共宿一月有余,可是真的么?”素娥道:“这是真的。白相公奄奄一息,贱婢因奉小姐之命,代主报恩,昼夜在床 ,灌汤灌药,揩拭污秽;只是两心皎洁,从不稍涉于邪。望老爷鉴察!”知县冷笑道:“这也就难信你了!”因不忍用拶,吩咐稳婆,领至招房,赶出闲人,细心探验。须臾,稳婆回禀道:“验系童体,并未破身。”知县不信道:“如此一对孤男少女,同床 月余,那有完璧之事?”只见计多跪上来禀道:“老爷不可信,他家小姐现差未能,在外挥金四布,这稳婆是受他买嘱混供的。”稳婆着急,发誓道:“你便叫秃老虎许我二两银子;若得了未能一个钱,就烂掉这两只手!”知县喝道:“不许胡说,我自有道理!”吩咐家人,将素娥、稳婆一齐领入内衙,叫老家婆眼同验明回话。须臾,家人同稳婆出来回禀:“夫人亲自验明,不特未经破身,眉毛 紧如索,乳頭结束如豆,是个守礼谨身闺女;欢喜异常,留在里面备酒饭赏他哩。”

这县官姓任,名信,为人忠厚,居官廉洁;只是有些任性,常要枉断事情。更有一件毛病,是“惧内”两字。因夫人有才有貌,又有些奁资,贫贱时仰靠他,所以凡事都受他三分节制。惧内的人,听说夫人喜欢,便是兜心一拳,呆在公座之上,做声不得只见阶下一群人,冠裳济济,踱上堂来,突如其来。说道:“未老先生一生廉介,正直无私,今被嗣子洪儒,诬告白又李奸情,词涉其姊;若非屡次验明,则其姊受不白之冤,未老先生亦蒙羞于地下!不孝不弟,罪不容诛,伏乞老父台按律重惩,凡在结绅,惧感大德矣!”任知县立起身来,举眼看时,都是本县有名的乡宦,慌忙出位,拱手答道:“各位老先生请回,晚生自当遵命。”众乡宦方才下去,只见许多生员拥挤上来,说道:“未洪儒得受胞伯万金产业,忘恩反噬,几累茕茕弱息,玷辱清名!求老父师大法痛惩,以植纲常,以安孤苦!”任知县道:“各位年兄请回,本县自有公断。”那些生员打了一拱,齐齐的排立两旁,把这些站堂吏役,都拦在背后,急切里挤不出来。任知县心里踌躇;这事情弄大了!一来夫人喜欢,不敢违拗;二来乡宦生员环堂请法,不便模棱;三来验明女身,无可班驳;四来看审的拥挤数千人在此。也该顾惜声名!因想:白生何仇?洪儒何德?止因白生出言挺撞,致动我怒,原没甚大怨,何苦屈法去求他过失!方才唐突时节,亏我的话头尚未说杀,如今按法而断,不特可盖前愆,愈显得我不设成心,虚衷大度,有何不可?因定了主意,翻转面皮,喝带原告上来。此时计多见素娥验是女身,心里已是慌张,还恃着官府袒护,法可从宽。及见众绅持各抱不平,当堂请法,吓得目定口呆,手足无措!那洪儒更是雏儿,早已浑身抖战;忽听见县官叫他,心头突突的跳着,一路爬跪上去,连连磕头。知县大怒道:“你这畜生!未老先生嗣你为子,把万金遗产都付与你,丧心反噬,几使受辱九原,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本县今日执法公断,要打死你这畜生,替未老先生出气!”一面把棋鼓乱敲,一面将签筒内刑签尽倒出,口里不住声的喝着:“扯下去,与我着实打!”那些差人,虽得足了洪儒的银子,见官府发怒,绅拎不平,无可遮盖,齐齐的吆喝一声。两个值刑的,将洪儒劈头一提,直拉下翻檐。旁边又走过两名皂隶,一个把洪儒头颈捺住,一个掀住两足,将裤子扯落,露出雪白的屁股。值刑的将板子在臀上一捺,捺得洪儒杀猪也似的叫。只听得吆喝一声,那板子望空中飞起,洪儒魂飞魄散,直挺挺的躺着受死。

早是又李从人丛内挤将出来,上堂跪下。任知县疑是来羞驳他,忙道:“本县知你被诬,已在这里惩治原告;有什么话,请起来讲。”又李跪着说道:“未洪儒诬告生员其罪小,涉及闺阁其罪大;老父台执法惩治,本所应得。但洪儒年幼无知,其中必有主唆之人;求父台暂息雷霆,免其责辱,以全结绅之体;究出王使,以伸朝廷之法,实为两尽!”任知县道:“这是以德报怨了,更为人情所难!快请起来,本县严究主唆就是。”又李谢了起来,那值刑的板子,在半空中正待打将下去,任知县吩咐,且放起来。众差役又吃喝了一声,把洪儒提起,推至案前。任知县喝问道:“你这畜生,平空诬告了白生,如今白生反替你跪求,本县若不看白生情面,这顿板子,你也休想性命了!快把谁人主使告这状子,实供出来;若有半句支吾,取夹棍伺候!”众差役又齐齐的哈喝一声。那洪儒如在鬼门关上,刚放转来,魂魄还没上身,亦且字义不明;两手抠住裤腰,定着两眼,答应不出。任知县把棋鼓一击,合堂差役齐声一喝,吓得洪儒浑身色勒勒抖个不住。又李道:“老父台问你,这状子是谁人叫你告的?”洪儒听得明白,方回过头去,指着计多道:“就是这计老哥叫我告的。”知县道:“计多是你家人,怎这等称呼?”洪儒道:“他不是家人,他是会写状子的,与我赌钱相好,是他叫我告的。”知县大怒,喝带这光棍上来。差人把计多带上,知县骂道:“你这才,充做未家家人,在本县跟前,再三顶说,坐实这奸情;原来你是开赌写状,包打官司的光棍!左右,与我扯下去,先打四十!”打的时候,任知县不住的击着棋鼓,喝道:“着实打,着实打!”这四十板,打得计多皮烂,鲜血淋漓。看审的百姓,拥堂的生员,人人称快。洪懦抖战不已。

知县复叫值刑的竖起夹棍,套着双足,喝计多供招,先要同赌人姓名。计多到此,也就一毫没计了,只得先供出几个赌脚。知县标朱笔,立拿,一名不到,重责四十。却喜惧在堂上,看审一面官司,急切挤不出来,登时拿到四名,跪在一边。计多实供道:“那一日未洪儒在小的家赌钱,他说:”这两日晦气,赌钱又输,家里又有人坐着,要分一百亩田去!‘小的问他:“是何等人?为何事要分田?’未洪儒说:”忘记他姓名了。‘单把未老爷遗嘱分田的缘故说明。小的说:“外人怎得分你未家产业?我和你去拜他,若是个雏儿,便可赖起这田做赌本。’未洪儒说:”他躲在姐姐房里,我也没见他面,你如何得见他。‘小的想着,一个男人,怎躲在女人房里?不合撺掇洪儒去问姓名,看破绽。隔日,洪儒问了姓名,说:“不是姐姐房里,是在极里头一所书房里;我进去时,白又李坐在被里,姐姐坐在床 前椅子上,素娥爬在床 沿上,说说笑笑,讲得正是热闹。’小的问他:”素娥是甚人?有多少年纪?‘他说:“有十六岁,是绝标致的丫头。’小的想着少女孤男,喧笑一室,主仆杂乱,内外不分,大有可疑了。因叫人从西边园内,爬墙进去偷看了两夜,说是每夜小姐到二更天才去,标致丫鬟上床 陪宿。小的只道白又李奸情是真,才敢代洪儒抱告,希图赖田瓜分,只此便是实情。若有半句虚辞,愿甘处死!”任知县法问洪懦,洪儒连连磕头道:“句句真的。这几个人,是日日同赌的。”知县吩咐,取一面重枷,判着枷号三个月,满日责四十板释放的枷封,当将计多枷号出去。同赌四人,每人四十板,枷号一月。连洪儒责取永不赌博 甘结。复吩咐道:“本该一顿板子,打死你这畜生!看你先人面上,白生又代你跪求,免你当堂出丑!以后若敢赖田诬告,再行赌博 ,定即处死!”因唤两名差役,着押带洪儒, 与族长,说:“我老爷吩咐,带到未老爷枢前跪着,听凭未小姐以家法惩治。惩治过了,带来回话,他若不遵,仍行责处便了。”差人押下洪儒,众生员打拱,赞颂任公明断。又李候其退下,正待作谢。只见知县起身拱手道:“年兄少年老成,不欺暗室,真可追踪柳下,可敬,可敬!请在宾馆少坐。本县退堂,就着人延请,要畅领教益。”说毕,转身,打鼓退堂。当有柬房书吏,把又李请在寅宾馆中。又李本不耐烦进见,因审时十分唐突,不便再违其意,只得坐下等候。

不一会,里边一片声传请,柬房慌把又李请上堂来,到月台口,见一乘轿子歇在西边,堂上一个女子走将下来,又李看时,却是素娥。素娥低着头,急走两步,自人轿中。又李刚走上堂,里面云板一声,暖阁开处,任知县早迎下堂来,连连打躬,至西书房叙坐。素娥自坐着轿子回家,只见一人在前飞跑,血流满面,有二三十人,在后追着;远望跑的那人,却是洪儒,只不知被何人赶打。原来鸾吹许字之婿,复姓东方,名旭,字始升。他父亲曾做郧巡抚,性耽静养,勇退归田。听见未洪儒告状之事,叫人抄词去看过,气得要死。因想:未公家教严肃,未小姐颇著贤声,不信有此丑事!暗暗打听审期,纠集了绅拎看审,若奸情虚了,便要严治洪儒,倘奸情是实,便要当堂退婚。及至审时,素娥还是童体,只为赖田起见,诬蔑奸情;故令众绅衿上堂请法。不料又李反为洪儒开脱,只得罢手。岂知走到大市口,恰好洪儒撞遇东方家中这些子弟亲友,便个个磨拳擦掌,把洪儒打得满面流血。亏得原差死力劝救,放着洪儒逃脱。素娥见了,虽不知被何人赶打,心里却甚快畅,暗道:“这真是天报了!”

不一时,到了府中,下轿进去,直走到大厅后半边巷里,隐隐听得鸾吹哭声。急跑进去,喊道:“小姐不要哭了!如今是好了!”鸾吹忽听见素娥声气,从床 上直竖起来,一把抱住,说道:“怎样好了?莫非是做梦么?”厨下仆妇丫鬟,听见素娥回家,都赶进来,挤满了一屋。素娥把两次验看之事,红着脸说了一遍。鸾吹惊喜道:“这真是鬼使神差,谢天不尽了!”素娥道:“县官夫人十分怜爱,叫他两位小姐相见,原来他家也有这等美貌小姐。那大小姐更是文致,直要爱煞了人!夫人赏了酒饭,还叫他大小姐陪着,殷勤相劝。那大小姐好和气,就如熟识的一般。临出来时,好生不舍,叫婢子时常去走走。那夫人留住婢子,等外面审完了事,—一告诉了,才送我出来,又叫问候小姐。”鸾吹道:“你出门后,我已拼着一死;只苦你不知要怎样受刑,累我直哭到如今。那知遇着这样好人,做梦也做不到将来怎生补报他们呢?”素娥道:“大相公已经脱了裤子,要打了,转自白相公苦求,才免了打;打虽免掉,却也够了他了!”鸾吹道:“既没有打,有甚够他?”素娥道:“路上许多人赶打,小姐你不曾看见哩,大相公满头是血,七跌八撞的,跑得那个样儿!”鸾吹问:“是甚人赶打?”素娥道:“便是不知道,莫非看审的人打抱不平?”鸾吹问道:“白相公怎不回家?”素娥道:“我在衙里,听见夫人吩咐,拿燕窝海参出去,要留白相公吃酒哩。”

正说着话,未能在外要见,仆妇等都欢喜回厨。鸾吹、素娥忙走出去,未能道:“官司的事体,素娥妹自然告诉过的了。只小的被值刑的缠住要钱,不得先赶回来报个喜信。但是外面轿夫,喉咙都喊干了;素娥妹快些打发他去罢。”素娥道:“我与小姐只顾说话,竟没提起轿钱。”鸾吹急进房,提出一串钱 与未能,令其打发零用。未能拿钱出去,随即进来禀说:“四房老相公奉官府吩咐,押大相公罚跪灵前,请小姐痛打一顿,还要去回销哩。”鸾吹恨道:“他也有来见我的日子么?”一面吩咐开了厅门,点起香烛;一面走出厅来,见过族长,便到灵前,放声大哭。族长劝道:“这畜生瞒得铁桶,你这里也没来告诉,族中通没一人知道,几乎弄出事来!亏着天有眼睛,官府明白,也是做官的侄儿中保佑!虽没当堂责处,已经扯脱裤子,吓得魂出,连同赌的打得皮开肉绽,官司是全赢的了!方才在县前大市口,被东方亲家那边,打得满头流血,遍体成伤,如今又押来,凭你处治,也可出你这口怨气了!”鸾吹、素娥方晓得打洪儒的,是东方旭家里的人。鸾吹道:“这样伤天害理的人,那有手去打他!侄孙女自从清晨哭到如今,水米也不曾沾着一口,浑身像死人一般,气也没有了,还拿得起手来吗?”族长道:“你若不打他,便要当官去打;方才计多那样硬汉,听说打得死去活来,如今还不知有命没有命!鸾小姐,你可怜见过世的四侄侄妇面上,打他几下,饶了他的狗命,也是你一点骘!”那洪儒是吓破了胆的人,亲眼看见计多等打的那样,又亲耳听见官府吩咐的话头,今见鸾吹不肯打他,怕事决撒,嚎啕痛哭,总不收声。鸾吹看他直撅撅的,跪在地下,满面都是干血黏连,眼泪如檐头急雨,直冲下来,也甚觉可怜;却想起自家名节,几乎被污,性命几乎不保,又觉恨他人骨,呆呆的不肯转口。洪儒见鸾吹执意不打,小厅上差人又催带回官,害怕非常,把双脚挪上几步,一手扯住鸾吹的裙幅,将头在地下,只顾乱碰。满眼垂泪,极声痛哭,说道:“兄弟以后再不敢了!只求姐姐打我几下,救我的性命罢!”鸾吹还要奈何他一会,只见洪儒额角在地一连几碰,鲜血直淌出来,旧痕新痕,模糊成片,连着眼泪鼻涕,淋淋挂挂的,直牵带到衣领胸襟之上,竟像血人一般!不觉顿起可怜,哭道:“你好好是我兄弟,何苦如此?你以后再不要是这样,我原拿你好的哟!”洪儒也大哭道:“我将来拿你像一样了,再不敢啕你的气!你可怜我,打了我罢!”鸾吹满眼滴泪,一把拖起洪儒道:“你只消改过,我又打你做甚?四叔公,只算是我打的了!”族长恐有反复,又敲实了鸾吹口气,然后带着洪儒,同差人回官去了。鸾吹折转身来,要进房去,只见素娥靠在柩旁,神气昏沉,满面灰色,竟像死人一般,不觉大吃一惊。正是:

乍敲金橙方旋凯,忽举烽烟又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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