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道林格雷的画像
目录
位置: > 外国文学 > 道林格雷的画像 >

章四(三)

“你总是很晚很晚才到。”

“是呀,我忍不住去看西比尔演出,”他嚷道,“即使只有一幕也看。我急于要看她。一想到那颗隐藏在象牙色的小小躯体里的奇妙灵魂,我不觉肃然起敬。”

“今晚你可以同我一起吃饭了,是不是,道连?”

他摇了摇头。“今晚她演伊摩琴,”他回答,“明晚她将演朱丽叶。”

“什么时候她才是西比尔·文呢?”“永远不可能是。”

“祝贺你。”

“你真可怕!她集世上所有女主角于一身。她并不只是个体。你笑啦,不过我告诉你,她是个天才。我爱她,也一定要让她爱我。你熟知生活的一切秘密,告诉我怎样引动西比尔来爱我!我要让罗密欧妒忌,让世间死去的情人们听见我们的笑声,而且伤感不已。我要用我们热情的呼吸,使他们化为尘灰的躯体恢复知觉,痛苦万分。我的天呀,哈利,我多么崇拜她!”他一面说一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热辣辣的脸上泛起了潮热的红点。他激动极了。

亨利勋爵瞧着他,心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愉悦。跟他以前在巴兹尔·霍尔华德的画室相遇的那个腼腆、胆小的小伙子相比,他已是判若两人!他的天性像花儿一样成长,开出了火红的花朵。他的灵魂已经从躲藏的秘密角落爬出来,欲望主动上前去迎接它。

“你打算怎么办呢?”亨利勋爵终于说。

“我要你和巴兹尔哪天晚上去看她演出。对看的结果我一点都不怕。你们肯定会承认她的天才。然后我们得把她从犹太人手里弄出来。她跟他签了三年合同——至少两年零八个月——从现在算起。当然我得付他些钱。等一切都解决了,我要找个西区剧院,让她扬扬名。她会让整个世界发疯,就像当初让我发疯一样。”

“那不可能的,我的好家伙。”

“不,她会的。她不仅具有艺术,完美的艺术直觉,而且也有人格。你常常同我说,改变时代的是人格而不是原则。”

“好吧,我们哪一天晚上去?”

“让我想想。今天是星期二。我们就定在明天吧。明天她演朱丽叶。”

“好的。八点钟,勃里斯托尔旅馆见。我去叫巴兹尔。”

“请不要八点,哈利。六点半。我们得在幕起之前赶到,看她演与罗密欧见面的第一幕。”

“六点半!这么早!那是吃点心,或是看英文小说的时候。得七点才行。有身份的人是不在七点前吃饭的。这段时间你还要跟巴兹尔碰头吗?要不,我写信告诉他?”

“啊呀,这个巴兹尔!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也是我不好。他把肖像画送来给我,画框是他特意为我设计的,很精美。尽管因为画里的人比我年轻了整整一个月,很让我妒忌,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这幅画的。也许还是你写信给他好,我不想单独见他。他的话让我生气,当然他也给我出了好主意。”

亨利勋爵笑了笑。“人们总是爱放弃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我管这叫深层次的慷慨。”

“啊,巴兹尔是个大好人,不过,我好像觉得他有点市侩习气,那是我认识了你以后发现的。”

“巴兹尔,我的好家伙,他把自身的魅力都倾注进了自己的作品,结果留给生活的就只有偏见、原则和常识。我所见到的艺术家们,凡是个性讨人喜欢的都是蹩脚的艺术家。出色的艺术家仅仅存在于他们的创作之中,就为人而言,他们是极其乏味的。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是一个最没有诗意的家伙。但是,末流的诗人却绝对富有吸引力。诗写得越糟,看上去越神气。一个人倘使出版了一部二流的十四行诗,他就必然惹人注目。他在生活中实践着自己无力写出的诗,而另一些人则写出了自己不敢实践的诗。”

“难道真是这样吗,哈利?”道连·格雷说,一面从放在桌上带金黄色盖子的大瓶子里,倒了些香水在手帕上。“既然是你说的,那就肯定是的了。现在我得走了。伊摩琴在等着我呢。明天的事儿可别忘了。再见。”

亨利勋爵离开房间的时候垂下了厚重的眼睑,陷入了沉思。显然很少有人像道连·格雷那样使他感兴趣。可是那小伙子对另外一个人发疯似的爱,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因烦恼或嫉妒所生的痛苦。他感到高兴,因为道连成了更有意思的研究对象。他经常被自然科学的方法所吸引,却又觉得自然科学的一般论题太琐细,也太无意义。于是他先是解剖自己,末了又去解剖别人。他觉得人类的生活是一件值得探究的事。与此相比,其他东西都是没有价值的。事实是这样,当一个人看着生活奇怪地受着痛苦和愉快的煎熬的时候,他脸上无法佩戴玻璃假面具,也不可能阻止硫磺的烟雾熏得脑袋一片混沌,把想象搅成乱七八糟的幻想和梦呓。有些毒药难以捉摸,要了解它的性质,你自己也得中毒。有些疾病非常奇怪,要作出诊断,你必得亲身去体验。然而,你得到了何等巨大的报偿!世界对于你变得多么奇妙!要了解激情的铁一般的奇异逻辑,要知道理智的多情多彩的生活,要观察它们什么地方相遇,什么地方分离,哪一点上一致,哪一点上相左,是一种乐趣!又何必管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为了得到一种新的感觉,再高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他意识到,正是他的某些话,用音乐般的音调说出的音乐似的话,使道连·格雷的灵魂转向这位纯洁的姑娘,并为之倾倒。这么想,他玛瑙似的褐色眼睛里射出了喜悦的光芒。这小伙子很大程度上是他的创造物。他使他早熟,那很了不起。普通人等待着生活把秘密暴露给他们,而对少数人,对上帝的选民来说,生活的面纱还没有拉开,内中的秘密就尽收眼底了。有时,那是艺术所产生的效果,主要是文学艺术,因为它直接表现激情和理智。但有时一个复杂的人取而代之,担当起了艺术的职能,事实上,其自身便是一件艺术品。像诗歌、雕塑和绘画一样,生活本身就拥有精心创造的杰作。

不错,这小伙子有些早熟,春天就已开始了收获。他身上涌动着青春的脉搏和热情,但他的自我意识已经很强。对他进行观察是一种愉快。那么漂亮的脸蛋,那么美丽的灵魂,他使你为之惊叹。至于如何结局,或者注定要如何了结,都无关紧要。他就像露天表演或戏剧中的高雅角色,他们的欢乐似乎离你非常遥远,他们的忧愁却会激起你的美感,他们的伤痛像红红的玫瑰。

灵魂和肉体,肉体和灵魂,是多么神秘呀!灵魂中存在着动物性,肉体中有瞬时的灵性。感觉可以升华,理智可能堕落。谁能说得出何处是肉体冲动的终点,何处是灵魂冲动的起点?一般心理学家的武断定义是何等浅薄!然而要对不同学派的主张决定取舍又何其困难!难道灵魂是端坐在罪恶之屋中的幽灵?或者如乔达诺。布鲁诺所想,肉体真的是在灵魂里?把精神从物质中分离出来是一大秘密,精神和物质的统一也是一大秘密。

他开始考虑我们是否能使心理学彻底成为一门科学,向我们揭示生活的一切动力。我们似乎常常误解自己,也很少理解别人。经验不具有伦理价值。它只不过是人赐给错误的名字。道德学家总是把它视为一种警示,认为他对性格的培养具有一定的伦理效果,赞扬它教育我们应该遵循什么,启发我们应当避免什么。但是经验中没有动力。它像良心一样不是一种积极因素。它实际所昭示的,无非是我们的未来与我们的过去一模一样,我们一度犯过并十分厌恶的罪孽,我们又会愉快地一犯再犯。

他很清楚,实验法是对情欲作出科学分析的惟一方法。自然道连·格雷是他手头的一个专题,而且有可能得到丰富的成果。他对西比尔。文那种突如其来的痴心,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心理现象。无疑这与好奇心有密切关系,对一种新体验的好奇和向往。然而它不是简单而是相当复杂的情欲。原本存在的孩提时代的感官本能,通过想象转化成为对这个青年来说远离感官的东西,也正因为这样就显得更加危险。关于情欲的来源,我们有些自欺欺人,但正是这种情欲有力地支配着我们。我们最弱的动机是那些我们意识到其本质的动机。事情常常是这样,当我们认为是在对别人进行试验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对自己进行着试验。

亨利勋爵正坐着浮想联翩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进来一个侍者,提醒他该换装赴晚宴了。他站起来向街道望去。夕阳已经把对面房子高处的窗户染成了金红色。玻璃窗光闪闪像烧红的金属盘子。窗上端的天空好似一朵褪了色的玫瑰。他思考着朋友年轻火红的生活,不知道一切会怎样告终。

十二点半左右他回到家里,看见大厅的桌子上有一个电报。他把它打开,发现是道连·格雷发来的,告诉他已和西比尔·文订了婚。

推荐阅读

约翰克利斯朵夫> 偶像的黄昏> 大长今> 沉船> 窗边的小豆豆> 沉思录> 百年孤独> 爱的教育> 奥德赛> 阿甘正传>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