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紫书
想象有人在弹指甲。
在寂静的屋里。傍晚而将入夜。一个人煮了泡面坐在厨房里吃,听到柜子里传来小小指爪在刨刮某物的细微之一声 ,便想象起柜子里有人在弹指甲。
这事是不对的,柜子很窄小,要能藏人也唯有是个小孩。素珠她想到日本电一影 里浑身抹了白色颜料的男童,擅爬行,行动时全身骨节咯咯作响。小男孩的眼珠浑黑,看人时无有喜怒哀乐,是一张无辜的脸。
无辜夭折,故而成为怨魂。她在亮了一盏孤灯的厨房里,觉得惊怖,夹了一箸面却吃不下去。
西门不在。西门不在,让一屋子的寂静腐蚀得更深一些,更溃烂一些。素珠知道西门往哪里去了,小酒店的小餐厅,西门穿阿森纳球衣的背影,红色。陪他调笑的是金发的澳洲女孩,染着淡淡陽光的皮肤白皙得发亮,亮得她一脸淡褐色雀斑都飘浮起来了。
素珠觉得最近的想象都有了电一影 感,一个画面承接着一个画面,她的西门却始终在画面里背向她,素珠只看得见阿森纳的球衣,红色;皇家马德里的,白底黑字;巴西的,青黄;意大利,蓝。
至于有人在弹指甲,素珠以为是一个人连接着看许多恐怖电一影 的缘故。老总叫她想想,现在流行什么。素珠翻开报章看到的是日韩港的电一影 海报,都陰森森,都血淋淋。可是她觉得几乎不可能,很难,怎样把这些红黑色元素注入她的小说里。老总斜睨她,看着办。
只要你愿意,没有办不到的事。素珠仍然把一箸即食面举在半空中,仍然听到有人在她的厨房柜子里弹指甲。她试着去想象其他,譬如没排好的版,标题是综艺体七十二级:艳鬼寻凶,夜夜销一魂。
网友负离子会批评这标题很土。素珠的网友,她叫他做聊天室大玩家。负离子有很年轻的灵魂,他对她一温一 柔,告诉她很多年轻男一女不可告人的事。素珠也假装很年轻,登记册上填的是二十。二十岁,那年西门才是个两岁大的孩子,五官一精一致小巧,眼神总是显得很迷惘。最初有过一段日子,素珠生起过要把孩子捏死的冲动,她的两手都按在男孩的脖子上了,她说西门真对不起。
把吃不下去的泡面倒掉,素珠洗了碗筷,走到狭窄的客厅来。电视开着的,但无声;吊扇转动着的,呼一呼作响。老钟无秒针而有秒声,滴答滴答。浴一室的水龙头没旋好,滴,嘟……滴,嘟。素珠步行时听见左膝的筋骨在响,像有弦被弹拨,剔,剔,剔,又像有人在弹指甲。声音细微,一点一点将房子放大。素珠简直觉得客厅变成了旷野,所有物件都离开她越来越远,西门你不在。
西门回来的时候,想必脖子上会有吻痕。素珠看过的。这孩子喜欢这玩意,那澳洲女孩也很野,隔着爪哇海和阿拉弗拉海,几千公里就这么飞过来。素珠听负离子说过这些经验,无一爱一的一性一事。负离子还怂恿她把故事写下来,两个人坐在马桶上玩,结果把坐板都压坏了,男一臀一还印了红红一个椭圆形。素珠写了,老总竟然真觉得好,他抹了抹秃头说,年轻人会喜欢。创意嘛。
老总不知道,以后素珠坐在报馆女厕的马桶上,都觉得有些异样。她想象这些马桶都是老总坐过的,便生起自己正跟那秃头男人苟合的恶心感觉。在自己家中的厕所里,素珠却会幻想着年轻的负离子,坐在马桶上对她招手。来。乌鸦你过来。这幻觉让素珠浑身滚一烫,心却是一点一点冷下去的,好像她正在干什么坏事,好像她正在出墙。
罪恶感反而让她对网上的世界更沉溺一些。素珠在深夜里上网,那是人们最纵一欲的时段。负离子如是说。二十岁的素珠故作天真地装着什么都不懂,并且什么都好奇。深夜敲门的男一性一轮番问她,结婚了吗,有男朋友吗,还是处一女吗。素珠试着迎一合(负离子指导她:像你们正躺在床 上,男人要什么,他会给你指示)。慢慢地她知道了谁期望她是个中老手,谁又在想象她是个腼腆的女孩;他们谁在寻求狂野的高一潮,谁又想一舔一食处子的陰血。
负离子笑着说,这里就如此简单,无非只是在满足彼此的想象。他说乌鸦你一定懂,你会找到很多素材,你会红起来。素珠晚间谈了这些,日里继续写她的《大食秘书艳情录》。这本来就是很受欢迎的版面,西门五岁的时候,素珠就在那里连载了她的第一个小说,叫《深闺怨妇情》什么的,因为稿费可观,再加上日常的排版和校对,总算解除了她在经济上的窘境。房东不再几个月便来赶人了,也不必因为欠债而几个月便给西门换一个托儿所。
西门却终究陰森森地长大。素珠以为惊怖,孩子陰鸷的眼神,总是像猫头鹰似的,专注地凝视着什么。素珠看见男孩脖子上的血痕,以后随着年月逐渐转成淡青,却像是渗入皮层的,她的罪证。素珠对负离子说,她有个同龄的男朋友叫西门。我一爱一他可我也害怕,他愈狂野愈悲伤;他多么憎恨一个曾经把他杀死过的女人。
素珠模拟年轻女子的语调,仿佛无辜的,总像下一场轮一暴的受害者。负离子体贴而熟练,如蛇一般盘缠上来。他比初识时狂放多了,文字多么一温一 柔,几乎感觉出来那里面的湿和热,而省略号,是他语言间断断续续的厮一磨。素珠耳根发一热,身一体的回应如同处一女对情人 的答复,总是饥一渴但柔顺的。她依言褪除衣物,倮体映着电脑屏幕上的光,暗室中但觉苍白,如剥掉皮的蟒。
有一天夜里,负离子问素珠:对我,你如何想象?素珠闭上眼,脸上泛着欢一爱一过后的红潮。黑暗中缓缓浮起的是许多年前那男子的脸,下腹便反射一性一地生起初一夜般的痛。素珠对着电脑哭了起来,负离子终究不知道她当夜的悲伤,但他良久没有登出,像是陪她静坐在不断下沉的伤感中。
只要一抽一离了负离子所在的世界,素珠仍然对生活感到乏力。屋子像医院太平间那样的冷与阒寂。某日她对西门的背影说话。再这样,不如你搬出去。素珠说了便愣住,那一点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西门怔在原地,伸出两手抱着后颈,抬起头来思索了一阵。很多年了,素珠老觉得西门这惯一性一的小动作别有含意,手与颈,像在指标她的罪孽。
那一夜 ,素珠又上网找负离子去。负离子却稀罕地显示在离线状态中。以后数日,代表负离子的那朵小花都伫立在离线者名单中,孤僻地显现着近乎枯萎的黯红色。素珠直觉他在,但那黯红是他的背影,一如西门的红色利物浦,其实在表达一种执拗的拒绝。素珠便不去敲他的门,她开始有点懂了这个空间的规矩;负离子警告过的,不得硬闯,闯进去便会发现里面只有虚空。
那几个夜里,男人们来了又去,素珠以职业一性一的文字,无声地勾搭与顺从。她的大食秘书凯德琳,彻夜斜倚门楣,举起录像机来记载她的艳情录。素珠昂起脸来直视镜头,就像冷冷看着各国男子夜半闯入,向她展示勃一起来烫一热的陽具。凯德琳后来在她的日记里写着:噢!其实我们都很可怜。
那次以后,素珠觉得西门又离得更远了些。他们去给男人送殡,母与子,各在行列两端。西门的孝服是大卫·贝克汉姆在皇家马德里的球衣,素珠记得他还有一件齐达内的。她在行列之末举目张望,西门那两年拔高了许多而显得薄弱的背影,如一张照片飘流在远处的前方。
负离子再出现,素珠感到亲切,也不需要很多语言的逗一弄,他们便缠一绵起来。素珠在电脑前张开双一腿,空气里有一爱一尔兰木笛曲牧养的音符,在暗中列队又散落。素珠情迷意乱,她喘着气说了很多年没说过的话。
我爱你。
说这话犯了规。负离子依然像个老手在指引她。还是不说的好。素珠这才稍微清醒,意识到自己站在无人的舞台上,向漆黑无声的观众席展示倮体。那倮体是行将枯萎的,她觉得尴尬。大食秘书会在翌日的故事里嘲笑她;凯德琳爬上她的办公桌,用两眼暧一昧 地笑着,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左手一直在弹指甲。
写到这里,素珠的小说再度落入俗套的一性一愛公式中,大食秘书艳红的唇印变得像月一经淤血一样令人厌恶。负离子比她更紧张,连着几天都追问她出了什么状况;是不是因为你的懦夫男朋友。素珠感到心虚,西门不知道她一直在写这些,也许他只知道母亲素珠在小报馆当编辑。素珠刻意把许多烹饪书和家庭小百科拿回家,向不闻不问的孩子暗示自己的清白。这些事情,她有时候很想对负离子说,但话凝结在指尖那里。要是按下去了,会不会把多么轻巧脆弱的一个年轻小情人 惊走?
于是他们转换话题,谈到电话一性一愛的事。负离子问素珠,乌鸦你要不要也试一试?素珠有点迟疑,这新点子唤一起她的欲潮,如有满月在勾一引 。她猜想凯德琳一定会喜欢。那秘书也在怂恿,去吧就一次,他的声音难道会让你怀孕不成?素珠讨厌凯德琳的露骨,那是近乎无一耻的,像蛇在跟夏娃耳语。但素珠无法回绝,负离子不断向她讨电话号码。说啊告诉我,说啊乌鸦。
素珠终究禁不住诱一惑,如同二十年前,少女素珠在初一夜中的无辜与期待。她为此付出过眼泪、惊恐、脱发、自尊、杀子、悔咎,所以在这夜里她毕竟比以前多了一份世故,她对负离子说:不,你给我你的电话。
凯德琳在艳情录里拒听新波士的电话,她说这多没瘾,不如一边看饭岛一爱一的高校女生,一边自己解决算了。负离子还教她在小说中加入私人护一士 五姑娘和部门经理SM小姐。最重要的是写得生活化。负离子对这显得兴致很大,只差没要求素珠把他也写进去。年轻人什么都没放在心上,断断续续告诉她许多欢喜之事,原来把马桶厕板坐坏的就是他,还有一个女孩即将从遥远的黄金海岸飞过来。
素珠仔细地聆听,她与他之间的无声。她十分庆幸,却掩饰不了那有点痛感的惆怅。那一通电话终究没摇过去,而只有凯德琳知道这秘密,素珠她毕竟失去了一个纯真但老练的小情人 。
素珠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沙发上。已经入夜,厅里灯没开,但电视机依然是开着的,有西门的曼联背影晾在电视机前。素珠坐起来,西门在吃泡面;电视在消音状态,西门吃面却啜啜发响。素珠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电视屏幕,那画面里有一对半一裸一男一女在无人的荒室中厮一磨,素珠接近无意识地看着男人和女人,有点想到了该怎样把惊悚元素灌入她明日的艳情录。素珠看一眼电视余光中的西门。那女的是谁,是饭岛一爱一吗?
明日素珠将会忘记西门是怎么回答的,也许他根本没回话。凯德琳站在他们母子之间,用小型录像机在拍摄素珠睡眼惺忪的脸。素珠无所谓地面对镜头,噢时间过得像飞一样,已经是快四十岁的女人了。西门没听见她的慨叹,那年轻小伙子把大半杯泡面灌入喉咙,咽下去以后,像平日那样用球衫的左袖揩了揩嘴巴。
素珠把脸浸泡在电视的辐射线中,努力地想象着饭岛一爱一的呻一吟。忽然那孩子转过头来,向她展示那一张与死去的男人极其相似的脸。
西门问素珠:
你怎么了?
你怎么睡觉时在弹指甲?
本文选自《野菩萨》(即出) 黎紫书 著